人间的秘密 [复制链接]

北原

主楼

发表于 2015-5-6 20:43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北原于 2015-5-6 20:59 编辑

　　家乡有座山，名字美美的，叫“云盘”。
　　
　　如果你从山脚顺着那条干巴巴的大河往下走，有缘分的话，就会走到我家门前来。
　　
　　奶奶喜欢打理门前她那一小块自留地，春去秋来，青苗成了壮实的秸秆，秸秆上有了沉甸甸的果实，最后，果实进了一家人的肚子时，她就会找满口烟渍牙的李大叔牵上他心爱的耕牛，把土一块一块翻过来，让太阳好好晒晒。
　　
　　奶奶是闲不下来的。那些黑土块晒得有些发白了，她会叫上我：圆圆，走，捡小石子。我脑海里浮现着奶奶百宝箱上光阴给下的沉郁光华，说：哎。
　　
　　一切果如所料：太阳很大，捡了半个小簸箕的石子，奶奶就让我去大树底下歇着，说得去翻翻那个老箱子。
　　
　　这次不是米花糖，也不是花生粘，而是一个罐子。罐子里白白、黄黄颜色交织着，奶奶就近折了一根柳条，往瓶子里蘸了蘸递到我手里。我一口吮得干干净净，奶奶微笑着问：乖圆圆，甜不甜？
　　
　　我贪婪着顾不上说话，潦草地点点头便径自摆弄手中的枝条去了。它就像一只蜻蜓，不断亲近着一罐子人间最甜的秘密。
　　
　　我不知道这罐土蜂蜜奶奶珍藏了多久，可待及舍得拿出来时，她却一口也没尝。奶奶说：你吃慢点它才甜，吃了你长大了就不那么圆了，会比何家那姑娘还高挑、漂亮。
　　
　　这样的光阴一过就许多年。
　　
　　这其间，奶奶会剥着皱巴巴手掌上的泥土，看着我吃东西。比如干枣，又比如板鸭腿，而那罐土蜂蜜，它太稀缺了，终成了一场不复再来的旧遇。
　　
　　就着泥土、青柳，还有水流的气息，奶奶会自顾自地讲一些话。
　　
　　她说，那云盘山呐，跟着我们这些人慢慢老了，光秃秃的……我跟你何姨年轻时拎起背篓上了山，树子密得不好挪身，好不容易窜到块空坡上，却又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菇帽，喜得人发了颠似地笑。
　　
　　她还说，这条大河以前很深的，你胆儿大呢圆圆，老去淌。换以前，这河是要有船才能过的。何家小儿子为啥叫“复生”？呵呵，就是当年那大儿子跟你一样大胆，结果被河带走了。那个时候，吃鱼不用买的，一个人、一张网，邻里就都有得吃，肉细，鲜得很呐。
　　
　　其实，奶奶说了很多很多。可我的心意全在百宝箱中翻出来的东西上面，我是圆圆嘛。很多奶奶口中梦呓一样的话语已经记不得了。
　　
　　但我记得一个事。
　　
　　那年奶奶问我：我那个箱子好看不？我当然说好看了。奶奶眼神定了定，声音轻飘飘的，像风：对呀，多好的手艺。
　　
　　我就在风里慢慢长大，而后作别山、河，以及老去的她，其心切切地去向草原。
　　
　　百宝箱，是何姨女婿做的——他老婆，便是奶奶口中的何家姑娘，那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何家矮我们家一些辈分，论年龄，何姨女婿是父辈中人。但我叫大哥。
　　
　　自我记事起，大哥就已经看不见了。
　　
　　情形时常是这样的：大哥手里捏着一根光滑滑的竹竿左右点着，嘴中哼着小曲，一身军绿色衣服很破旧了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留个小平头，丝丝头发精壮卓立，一对儿眼窝深深地瘪了下去，像俩干掉的水洼。而脸上，永远是温和的笑。
　　
　　比如李大叔牵着牛走过，大哥停下来，笑道：老李！李大叔咧嘴就笑了，牙齿黑得发亮，把牛往旁牵一牵让半个道：嘿，我说顺林，你狗日的耳朵好哎。顺林笑得很开心，竹竿又敲敲点点往前去了。
　　
　　也有遇到我。顺林倒不停下来的，只随口问：圆圆？一些伙伴很怕顺林，因为他们家长说顺林发疯了会掐死小孩子。但我不怕，能给奶奶做百宝箱的人，怎么会掐小孩子。我蹑手蹑脚近近走到顺林旁边跟着他的步子，仰起脑袋盯了盯他两块干水洼，才大喊一声：大哥！顺林把竹竿转到另一只手，伸了空手探过来，我“啪”一巴掌拍了他手掌跑了。
　　
　　身后是顺林开心的笑声：真是你，呵呵……
　　
　　顺林是别处的人，有人说是南方来的，也有人说他其实就是松花江边的，就北方人。顺林来的时候一穷二白，可手艺好，篾货、木工、泥水活儿……做哪样像哪样，最后何姐嫁给了他，还生了个儿子，总算有了个家。
　　
　　至今，依稀还有约上渐渐长大的小伙伴去听顺林说书的记忆。那个时候，大哥已经孤身一人，一间小破屋遮风避雨，门前一小块菜畦，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里面的绿蔬疯了似地生长，碧得晃人眼睛。去了，顺林就笑呵呵喝下一口浓茶，扬了头，茶水就在喉咙处“咕咕”打几声转，然后咽下去故事就开始了。
　　
　　太多了。
　　
　　顺林讲孙悟空打妖怪时，让人觉得他手里那根竹竿儿就成了金箍棒，他会比划呀，吓得我们一闪而散；讲到贾宝玉的时候，顺林笑得坏坏的，说这个故事里姑娘太多太多了。当然，也有讲得我们不爱听的时候，比如讲到范进中举，顺林笑得少了，只自顾自叨叨地讲着，我们听得无趣，丢下他别处寻开心去了。
　　
　　何姐，是真的很漂亮的。
　　
　　多年后母亲提起何姐时仍是这样的：你别看她年纪，你就看她那双眼睛，看她那口牙齿，你看看她走路，哪儿像你啊圆圆。
　　
　　不知道人间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些定数，比如漂亮女人，比如漂亮女人的过往。何姐嫁给顺林前，像许许多多定数那样，有着许许多多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永恒的秘密，有的，已经不是秘密。不是秘密的东西，自然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食料，尤其那些年纪稍长的男人讲起来，形容猥琐，却也活色生香。
　　
　　渐渐地，顺林脾气不好起来。
　　
　　他开始喝酒，开始骂人、砸东西。后来，开始打何姐。打的时候沉默着，像在处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拳脚过处，着力钝重。记得父亲曾半无奈半玩笑地说：那些年，大伙儿都觉得这狗日的要疯。
　　
　　这样的日子像野草一样，岁岁枯荣着，直到另一种定数翩翩来临。
　　
　　那年，何姐家老二已经在肚子里动弹得厉害了，何姨就组织了一家子人吃大桌饭，兴许头一天顺林跟何姐又有过口角，总之一开始气氛就不对。席间，顺林果然又喝醉了，莫名其妙拉住大着肚子的何姐要动手。众人貌似自自然然上前劝阻，而顺林嗅到不详气味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夜，一众乡亲就用李大叔的架子车把顺林推到镇卫生院，可卫生院的医生看了看不敢接，又送去了城里。太多细节大家都三缄其口，倒还是有人偶尔提及，说的时候都不停摇头：作孽，都他妈的在作孽，医生都从这狗日的眼睛里挑出竹丝儿来了。
　　
　　顺林还在医院的时候公安就来了。何姐代一家人揽下所有责任，但老二不是快出生了么。最后，跟着顺林一起回来了。
　　
　　这个满脑子故事，一身好手艺的外乡人，从此与光明永隔。
　　
　　一切回归从前的模样。
　　
　　一家四口，安安静静过日子。顺林人变了，变得笑笑呵呵的，变成了我记忆之初的那个样子，然而，他却在一个夜里笑呵呵地把家给点燃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大火，火苗像得意的鬼怪，沿着歪歪斜斜的屋椽、门框肆虐地诘笑。左邻右舍，男男、女女拿着但凡能装水的家什，火前、水边来回跑。
　　
　　何姐头发乱遭遭的，花着脸坐在月夜下冰凉的空地上哭天喊地，两个小男娃也在那哭着，一脸惊惶。顺林头发都焦了，衣服上稀里糊涂沾满了灰屑，面无表情蹲在那抽烟。奶奶拉了我远站一旁，话里有着哭腔：抽你妈个逼你还有心思抽。
　　
　　何姐就此带着两个小孩去了何姨那里，顺林终于像刚来这块土地时那样，孤身一人。除了有不惧他怪的小孩去找他说书，便是一地碧油油的青菜在陪他，又或者夜里幽幽凉的月光。
　　
　　我偶尔有回老家。
　　
　　何姐已经不再那么漂亮，她身体开始变得圆圆的，恍惚归复到我幼小时候的模样，说话也粗声粗气，走起路来带着风。当初村里人帮着给顺林搭建的小破屋已经很陈旧，而旁边，一座两层楼房正在起钢筋架子，两个大男人带着一队儿乡亲在阳光下乐呵呵地忙活。
　　
　　有个小女娃在那开开心心地玩泥巴，不知道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孩子，粉嘟嘟的样子，叫何姐奶奶时小声气儿脆生生的，可人极了。
　　
　　顺林微笑着坐在小破屋门口，以往那一头精壮卓立的小短发已经不复多见，手里的竹竿像舍不得似地紧紧握在手里，嘴上已经没有小曲。
　　
　　何姐：钢钎呢？
　　
　　顺林：门背后。
　　
　　何姐：没有。
　　
　　顺林：哎？
　　
　　何姐：哎个鸡巴哎，快点说，忙着要！
　　
　　顺林憨憨地笑了一下，摸索着自个儿进屋找去了。
　　
　　我忽然间觉得难过又高兴。这个苦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要栖身广厦，终于又跟曾经的爱人一起，安度晚年。我抠了抠眼角，顶着阳光默默离去。
　　
　　谢谢你们来，谢谢你们看到了这里。接下来，我以另一个秘密来结束所有秘密。
　　
　　何姐带着孩子去了娘家后不久，另一个男人走到了她的日子里。
　　
　　我甚至都不知道男人名字，来自何方，只听得大伙儿都随着何姐，亲切地叫他老郑。
　　
　　老郑做得一手好活儿。
　　
　　他砌墙比村里许多专门做泥水工的都要快要光整，编个篮子比编了一辈子篮子的李大叔家老爹那些还好看；谁家一叫帮个忙，老郑都不做声的，直接人就来了，完了留吃饭，他拍拍手说家里已经做好了。两个小孩也很喜欢老郑，叔叔上叔叔下的。有次我看到老二拿着一只绿色飞机，我说谁给你买的，他骄傲地扬着头：我叔叔做的！我哄到手里近一看，原来，竟是用莴苣杆子削了拼成的，端在手里振振欲飞，巧得人心动。
　　
　　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了，就在老二也成了家那年，老郑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有人说得清细琐，大家笑着提起老郑时大多是这样的：这老郑呀，就是一阵风，到了哪儿停上几年十年，然后又走了。
　　
　　确实也无需多说什么，无非生，然后活。
　　
　　我们都曾是天上的云彩，都曾是无辜的孩子。
　　
　　我们，都曾端坐莲花之上，而后活于人间，死于尘世。
　　
　　带走所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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