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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伊奴人 [复制链接]

令箭

楼

发表于 2015-5-25 11:14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一

昭和十八年冬，日军华北派遣军司令部给归属部队发出明传电报，驻扎阜城的斋藤少佐也收到了。

　　某个时节，铃木听到了斋藤长官叹息。

　　昭和十五年，支那境内河南持续大旱，冈村宁次大将部署华中方面军各部赈济支那灾民。斋藤听闻此事不以为然，认为冈村大将做派有违武士道精神，据闻华中序列部队旅团联队级军官均有相应抵触。其后内山英太郎将军第十二军主导的河南战役接连报捷，各地民众协助本部军攻无不克，支那军队投诚无数。斋藤感叹饥饿和赈济的因果效应太惊人了，和内山将军的那些将佐们一样都渐渐改变看法。此后，东京大本营让各方面军研讨冈村大将之战役方略，亲善斋藤也写了研讨报告书。不日，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根本博大将签署命令，电传各部队。军令首条即明令严惩袭扰掠杀支那百姓者，此为方面军战略因应基础。

　　斋藤即日命令军法官铃木少尉依据军令草拟安民告示，命宪兵队在城内四处张贴晓谕百姓。斋藤给所部训话：见百姓要微笑，上街不得带武器，见小孩要给糖豆，见老人须鞠躬，要表现大和民族爱好和平之善念。所部兵官均觉得长官突变招提寺菩萨了，长刀弯成了富士山新月。后来斋藤长官依照军令射杀安平县扰民士兵，都为之色变，治疮挖肉有了开端，无不恪守军令为甚。

　　其时，斋藤亲自垂范但遭遇之支那百姓们均两股颤颤，上下牙和左右眼都不在原来位置上。斋藤脸上带笑却沮丧。听到宪兵报告说在漫河乡巡逻捉到扰民士兵，斋藤才心里一震。这个北海道的阿伊努人相信自己的树木坚硬，不怕虫子来咬。

　　抓回来的士兵都关进牢房。

　　斋藤问明是安平县驻军士兵，当即给安平县长官河野中佐打了电话。

　　河野役男中佐说，他知道这事并建议斋藤也可以派人到安平。

　　斋藤说，司令部整饬军纪，军令不得扰民……

　　河野说，不在本辖区，支那人也没办法。

　　斋藤说，十几个支那农民，擅杀毫无意义……

　　河野说，征集战备物资遭拒，必须惩治。

　　斋藤说，师团给各部队年节配给充足，慰安所女人也补充了……

　　河野不停打断斋藤说，那是我训练新兵胆量做功课，你们阿伊努人才开化几天，懂什么？！赶紧放人，等我给叔父大人启禀此事，你后悔莫及的。

　　河野怒吼一声挂了电话，斋藤却没放下，他知道河野中将在参谋本部大本营就职。

　　那天早上，斋藤派人给抓回来的兵们送了清酒叫花鸡，还特意给一个叫河野次郎的曹长额外奉承。被捉的兵们都上了卡车，都以为要回安平县驻地，不约而同唱起了吾皇佑我，兴奋异常。车到了一个地方，兵们酒醒了，但已经晚了。

　　枪决过程很简单，军法官铃木幸一宣读执法书，宪兵举起了枪。

　　结果也简单，十三个兵曹被执行军令，枪决了。

　　联队长小村一郎和师团司令部都打来了诫勉电话，斋藤稍感安慰。小村联队长开玩笑说，戳了蚂蜂窝，不怕蜂子蜇。斋藤也在电话里笑了。

　　赶在大晦日前夜，居住天津租界的太太樱子女儿雅子到达阜城。斋藤舒展笑容，谢了去迎接的铃木少尉，一把抱住女儿雅子亲热。太太樱子在厅内微笑，眯着眼睛。

　　二

　　昭和二十年春，阜城驻军贴了布告：定于四月二十九日绿节在文庙摆筵款待阜城士绅名流，庆祝日本天皇生日并与阜城百姓同乐，到场百姓均能品尝寿司土司。

　　斋藤即时巡视了文庙。阜城县第一小学借了文庙大成殿当教室，斋藤准备了寿司和糖果给小学先生和学童们当礼物，表示占用之道歉。陪同的维持会方会长介绍了文庙揽星门和状元桥，说了道贯古今坊，说了德配天地坊。

　　斋藤说，道德，不错。

　　斋藤方会长站在远处看屋脊上瑞兽，看宪兵们给学童们发糖，也看到有个兵抱起年幼学童转圈子玩。斋藤大笑，方会长也赶紧笑了。

　　四月二十九日卯时，文庙就热闹开了。没请来荀慧生戏班，河间府梆子戏倒早唱了一天了。小吃摊连成片，吹糖稀人的，耍猴的，卖大力丸的，唱评戏的，卖大碗茶的都来了。尤其是头茬西瓜最显眼，和桃子杏梅放在一起，绿脆。

　　绿节这天，斋藤寅时就醒了。熹微东方，斋藤在屋东面摆了香案。上香，跪拜，叩首。虔诚至深唱了祝寿词。吃了茶点，斋藤走出屋子前往文庙。和服木屐，不带随从，穿街而过。听闻路边卖瓜人吆喝，猛然想起曾经醉心诵读过的汉文诗词。

　　和樱子初见，小酥手递过来一瓣西瓜，那西瓜映红了樱子俏脸碧衫，也映红了斋藤的心。他和樱子在帝国大学文学部廊室的唱和，至派遣到支那几乎已经忘了当初的浪漫：

　　斋藤唱：“缕缕花衫唾碧玉，痕痕丹血掐肤红。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有风。”

　　樱子唱：“采得青门绿玉房，巧将猩血沁中央，结成唏日三危露，泻出流霞九酝浆。”

　　 “嫩瓤凉瓠，正红冰凝结。绀唾霞膏斗芳洁。傍银床，牵动百尺寒泉。缥色映，恍助玉壶寒彻。”

　　斋藤想自己仿若求偶的翠鸟，哑然失笑。

　　绿节是欢庆的节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天正午的某一瞬间成了永恒，斋藤被一个西瓜炸弹炸死了，或许斋藤那个瞬间还在默诵“拔出金佩刀，斫破碧玉瓶”吧。

　　三

　　小村联队长接受师团长军令到阜城处理此事。

　　他不管支那人死了几个，只追究斋藤死因。现场有孙永勤部队服装，有聂荣臻部队信件，但也有一张小姑娘照片。小村调查后确认照片是河野部队二等兵寺内平八郎的，这需要深入调查。小村联队长驱车前往安平县，听了河野中佐陈情，但也听到了寺内切腹自杀之汇报。小村联队长和随行情报参谋逐一询问安平宪兵。并无审问之语，几乎都是探问家乡父老妻儿之况。陆陆续续的，河野部队宪兵队第一行动组的兵们都悔罪了，承认了参与暗杀斋藤的罪行，并一致报称是河野长官部署。

　　这不奇怪，小村联队长入伍前是东京警视厅刑侦专家，瞒哄他愚蠢且毫无意义。河野始终没有开口，只是说他叔父在参谋本部会议上对根本博大将之军令曾经有反对意见。小村并不在意，只是问他是否知道违反战时军法的后果和大日本刑律的惩罚条款。河野并无回答。

　　卷宗整理结束，小村联队长在衡水城签署报告，将处理意见上报师团司令部。

　　小村估计到河野中将插手了，报告迟迟回复。

　　等来的是天皇投降诏书，那是昭和二十年的秋天。

　　小村联队长回国后一年，重新恢复身份。经美军司令部确认，小村联队长变成了小村总监。他后来专程到旭川问候铃木樱子。斋藤樱子已经嫁给铃木幸一，铃木也接待了老长官。他告诉樱子自己曾经幼年受过阿伊努人的恩惠，并非只是对斋藤一人关照。临走摸着斋藤雅子头发说：忘了吧，开始新生活吧雅子。

　　斋藤雅子告诉小村，自己仍叫斋藤雅子，并未改姓铃木。

　　小村说，等我再来，希望你有一个新的姓氏，嫁一个好男人。

　　四

　　昭和二十六年绿节，举国欢庆。

　　欢庆的夜色降临东京，北区某木屋前，一个乡巴佬样酒鬼卧毙，浑身都是血迹。北区警察署验明此人叫河野役男，并很快抓到谋杀真凶斋藤雅子。但，斋藤雅子很快就被无罪释放。

　　铃木幸一和铃木樱子后来知道是东京警视厅本部总监小村一郎签署的释放命令，理由是：雅子行为非谋杀，是执行军令。

　　斋藤雅子出了看守所，并未理会铃木幸一和铃木樱子，而是跟久远的雪花一样冷艳娇媚无声无息。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她不想回旭川的家，而是去了札幌。

　　旭川让她失望，妈妈让她失望。妈妈只管忙她自己和铃木的婚事，早就忘了爸爸。雅子卖了爸爸的金质奖章，坐上火车到了东京。她要亲自杀了河野役男，裸露出来两眼凶光。

　　找人容易也不容易，但她才十七岁，没有力气，总是被挣脱。她想到了挎着枪弹的美军帮忙。雅子用英语搭讪美军士兵，一个叫汤玛斯的士兵答应了她。那黑人口气很大，说宰一个日本垃圾跟捏死只蟑螂一样。汤玛斯不要钱，说只要雅子。雅子答应了。汤玛斯让她用英语叫床，雅子也答应了。

　　一个月后，汤玛斯射伤河野被宪兵抓了，雅子也呕吐了。她没能抓住受伤的河野，而是去看了医生，她怀孕了。医生劝她去领政府怀孕补贴，雅子没时间等，做了流产。等她身子恢复元气，她偶然见到了在天津时的初中同学松下建。他来这一片住宅区收保护费，雅子才知道同学加入了黑道，名字叫小苍商社。松下建也让雅子叫床了，但没有食言，在东京北区某个屋前杀死了河野役男，而雅子也兑现了承诺，出面顶罪。

　　在审判庭，雅子从黑压压人群的旁听席上看到了铃木幸一，也看到了妈妈，但她没看到还有两个人也盯着她樱花一样的脸颊。这俩人一个叫寺内十二，他给东京警视厅总监小村一郎寄出了父亲寺内平八郎的日记。还有一个人叫河野杨平，雅子不知道这是河野役男的侄子，当然不会预料在后来的昭和三十一年春上，河野杨平的刀插进她的心脏。寺内雅子当即死亡，死亡的还有她腹内孩子。

　　雅子和寺内十二结婚后，从札幌回到旭川，他们定居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欢乐的日子开始了，雅子原谅了母亲，脸上有了笑容。晚上，雅子叫床很响亮，村里的人都知道。雅子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叫寺内的好人，她愿意像母狗一样温顺躺在他身下，叫声越发妩媚。

　　昭和三十年冬天，雅子怀孕了。

　　就在那个灯火明亮的小木屋，这个阿伊努女人的幸福和雪一样漫山遍野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