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疯老爷子 于 2015-6-18 17:56 编辑
我父亲生在庄户人家,却打小就喜欢笔,开始是毛笔,有了钢笔以后,又喜欢上了钢笔。听说新婚姻法诞生的时候时兴两件事,一是学文化,二是搞对象,因此,人们上衣兜里都爱插支钢笔,就连有的不会写字的人,都插上一支壮门面。当时我们村里流传起一首歌谣:“东方红,西方亮,毛主席号召搞对象,没文化的搞不上,插钢笔的有希望。”我父亲插钢笔可不是为了搞对像,而是为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我父亲因为上不起高中,初中毕业就进了一家新华书店,当了一名小会计,爱读书的他进了新华书店,就这等于“小狗掉进了粪缸里,吃喝没眼眉”了,他如饥似渴的从书中吸取着自己需要的营养,并试着写一些豆腐块,发在报刊上。书看多了,炮制的豆腐块文化内涵自然丰富,一不小心,竟把自己写进了报社里,当上了副刊的编辑。
在大跃进的年代,祖国一面“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神会主义”,一面在快字上做起了手脚,搞起了浮夸,有的人甚至睁着眼睛说瞎话,把死牛都吹活了。面对这些现象,我那耿直的父亲,竟用豆腐块与之唱起了反调,虽然算不上大张旗鼓,他也不敢大张旗鼓,但敲边鼓的动静还是有的。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这样的豆腐块就是杂文,直到文化大革命来了以后,捣毁了“三家村黑店”,打倒了邓拓、吴晗、廖沫沙,他被当成“三家村黑店”的小伙计揪了出来,他才知道那些敲边鼓的豆腐块是“反动杂文”,其实“三家村黑店”的老板们谁也不认识他,既没给他布置过任务,也没给他开过工资。为了这些软拉吧叽的豆腐块,他竟老实交待了无数次,被批了个臭够以后,还押到报社印刷厂,监督劳动了五年。
“弄文罹文网”,使他懂得了敲边鼓也不是好玩的,获得解放出来之后,便决心“噤若寒蝉”,再也不吃“摇笔杆”这碗饭了,他坚决要求调回老家“学大寨”,经过多方努力,终于1973年调到了我们县的宣传部。在热火朝天的农业学大寨热潮中,他坚持“长昼勤洒移山汗,深夜不息读书灯”,虽然不敢摆弄豆腐块了,但心爱的钢笔一支在胸前的兜里插着。
十年的沉默,十年的企盼,终于盼来了文艺的春天,我父亲那颗冷冻了十年的心,冰化雪消以后,又不安分起来。他又重操旧业,握起了那支惹祸的钢笔,利用夜深人静的时候,更加勤奋的笔耕起来。他目光朝着火光,用杂文和论文,热情大胆的唱所是,颂所爱,抨所非,憎所恨。鼎新革故,激浊扬清。写着写着,他竟把软拉吧叽的豆腐块写成了石头块,还自豪的为自己取了个坚硬的笔名叫石飞,几年时间他就用会飞的石头块,砸开了全国50多家报刊杂志的大门,发表杂文好几百篇,连《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被称为两报一刊的顶级媒体上,都不断有他的杂文出现,他还被浙江的《学习与思考》杂志和《人民日报·海外版》聘为特约撰稿人。
我父亲的杂文不仅思想敏锐,笔锋犀利,见解独到,而且语言诙谐幽默,涉笔成趣。1980年,在深入揭批林彪、“四人帮”的罪行时,一些地方出现了一种倾向,凡是坏事、丑事、错事,无论性质、情节,统统将责任上交,甚至连自己麻痹大意造成的仓库失火,都说是上了林彪、“四人帮”的当。为此,他写了一篇《不要赖账》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在当时引起了强烈反响。他常常能在言人之所言的情况下,“掘下一锹”,更深一层,别人言谈的终结,往往成为他言谈的起点。刚刚实行经济责任制时,人们纷纷议论,强烈要求把混饭吃的“南郭”赶出“乐队”,亦纷纷议论讽刺“南郭”“滥竽充数”的劣迹。他却著文《南郭二进宫》,鼓励“南郭”痛改前衍,钻研技艺,学出吃饭的真本事,并呼吁社会来欢迎他们。老调弹出了新意,很快被《羊城晚报》刊用。他想问题也常常能避开一般,对同一事物,从另外的思考方位考察,从而拿出与众不同的见解来:“童年时听老师讲古人‘囊萤读书’,我几乎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脑瓜也复杂起来了。我常想:一囊萤火虫,能够像电筒一样照人夜读,至少得有百八十个吧,这么多虫子挤于一囊,不吃不喝,能活几天?假使两、三天就得捉这么一囊,那得耗费多少宝贵的白天啊!如果用捉萤火虫的时间抓紧读书,不是比囊萤读书更有效益吗?”这就是我父亲发表在天津《今晚报》上的《待雪读书》的开头,这样一个有几千年定论的事情,被他换了个角度一说,竟是这样的滑天下之大稽,可这种“摆花架子”,搞形式主义的事情,却是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与在平朴自然中追求深刻有关,我父亲的杂文选材往往是大处着眼,小处落墨,寓理于人、于事、于情,深入浅出,要紧处通常是不露声色,顺手一带即击中要害。杂文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品种,路子极宽,风云大事,儿女私情,嬉笑怒骂,长歌短哭,天上神仙,人间烟火,几都能为文。我父亲深谙其道,做出来的多是一些“讲小道理,或没有道理,而不是长篇” (鲁迅语)的文章。如不品味再三,从《砍桃娘子》、《掷鸭猎兔》、《淘气的孩子多吃糖》、《搬砖杂议》、《离天尚远》、《起来》一类散淡零碎的题目上,是很难猜测到他那种关心党风、民风的深沉的忧患意识的。见微知著,微言大义,这或许是“鲁迅时代杂文”已成为过去的历史条件下,我父亲对鲁迅杂文某种神韵上的师承。
退休以后的我父亲也没放下心爱的钢笔,坚持笔耕不辍,因为没有了笼头,思想更解放了,他写的《说“廉”道“贪”》、《崇尚淡泊》、《杂说宦囊》、《不下雨的青天》、《毁人最甚是奢靡》、《人生随时有加减》、《长恨人心不如水》、《千金买张招状纸》、《划等号》、《划句号》等上百篇反腐倡廉的杂文,还出版了《夜垦集》和《夜垦二集》两本杂文集,这两本以反腐倡廉为主的好书,到现在也是人民公仆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生动教材。
我父亲用钢笔写了一辈子杂文,到死也没用上电脑,要是他用上电脑,一定会如虎添翼,写得贪官污吏们更加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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