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老家园地里会开一种黄花,弱弱的,小小的,墙角,河岸,路边,星星点点,到处都能看见,我们那里叫它野雏菊。你看,就是这种-----
她边说边掏出手机翻阅,像个孩子要炫耀自己收藏的宝贝,兴奋地将手机伸到我眼前。我低头看了看,颇不以为然地说,这个呀,我老家也很多哦。
也怪不得我敷衍,不仅因为那时的手机镜头像素很低,屏幕也小,几乎被她拍的黄花占满了,很难形成比较系统切实的影像。更因为我不太理解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的她,会对司空见惯的小野花如此钟情。
但是,那一刻,我心动了。
以后几年间,只要想起她,我眼前就会出现一个越加清晰的画面:一个长发长裙的清秀女子,独自徜徉在开满野花的岸坡上,偶尔驻足,蹲下,神情专注地举着手机,对着一朵摇曳的小黄花拍照。又站起,满含笑意欣赏着,再四顾寻找,看到满意的,赶紧快步过去,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忘乎所以。
那天,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去她故乡的城市办事,她正好回老家探亲,于是得以一见。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的她,说自己就像一朵野雏菊,开也怯怯,凋也默默。我便取笑她小家子气,登不上大雅。她一点都没生气,说就是喜欢雏菊,喜欢到骨子里,甚至喜欢它的读音,透着青涩似的婉约与轻柔。
很奇怪她一直没有完全融进城市生活,总是割舍不掉乡野泥土的情结,就像我,总是无力改变根系泥土的命运一样。
她是我的网友,喜欢写点小文章的网友,我认识她好几年间,她的网名就叫野雏菊。
在我刻薄她的文章小家子气时,她反击说,你还不是一样!简直是对“文章”两个字的亵渎。
也如同我经常贬损她的文字,让她不快,她这句话刺痛我了,以致和她失去联系几年间,每每在工作之余写了点什么,总是拷问自己,这算文章么?
互联网催生出了无数的业余码字人,尤其是我们这种从农村走出来的,很少受过高等教育的,总会有很多很多的履历和故事,让我们忍不住要说出来,写出来,写那种简单又愤激的文字,算不算真正的文章,确实很难说。
她是一个纯粹的文学爱好者,纯粹到可以不和别人分享她写的东西。曾无数次取笑过她这种极致的孤芳自赏,可她根本不以为然。记得有一次,我要帮她推荐发表一篇散文,却被她一口拒绝,说她的东西,只是让自己看的,让可以推心置腹的哥们看的。
头一回发现,她这种土生土长的野雏菊,竟也可以如此的清新脱俗。
她因现实琐事淡出网络后的一段时间,我还沉浸在文学梦里,奢望在文学的道路上,开辟出一番别样的风景来,却又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困惑,一次次无奈,一次次因现实生活而放弃,直到现在,文学仅仅成了我生活偶尔的消遣。有一回和几个文友谈起,他们竟然也有同样的履历,在拾起又放下的很多次轮回中,梦已不再。
类似的文学爱好者一定还有很多很多,由此也便明白了无数野雏菊的无奈和悲凉。
这么忙忙碌碌浑浑噩噩中,已是2015年的春天,淡网已久的她,突然出现了。出现在我经常玩的一个文学网站里。她将我发的一个旧帖翻出来,那是我曾和她合写的小说,当时只合写了两个章节,丢下后再没更新。见她续写了,知道我和她一些事的朋友立马叫我看。看了后我说,是她,虽然网名改了,但我可以确定真是她。朋友问:激动吧?我说:没觉得。朋友不信:怎么可能,我都激动得不得了了!终于可以再看到我喜欢的小说了!
我知道,说一点不激动是假话,意外的喜悦肯定是有的,但并不如朋友想的那样亢奋,毕竟,我和她只是纯粹的网友而已,不含半点暧昧情愫的网友而已,越来越现实的我,过了做梦的年龄的我,早已被深度生活化了,以至于她留言要我继续续写时,我只能无奈地回复:好久找不到写字的感觉了,你先续吧,我先练练手,等弄好了,在一个小杂志上连载。她回复:这些东西都是写作玩的,怎么称得上文章?发表,说笑吧。
看得出来,在对待文学上,她一点都没变。
我想想也觉得好笑,为我至今不了解她而惭愧。
我没有告诉她那两章小说我曾发过好多网站,并被好多写手或作家看好,完全有上纸媒的资格。只是她写东西,从来就没在意过功利,她只想让小小雏菊填满她的整个身心,整个人生,就够了。
有些意外的是,当我向母亲核实野雏菊时,母亲含糊地说:现在环境这么糟糕,好几年没见过野菊花了,记得夏秋季节很多的。原来,在人类的肆虐下,很多物种已渐渐远去。我想,她所说的春天的雏菊,和母亲所言肯定是不同的品种,因为,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并不知道野雏菊这个学名。我确信,她钟爱的,才是真正的野雏菊。
于是,又想起了充满手机屏幕的那些小黄花,想起了无数孱弱平常的小野花,在我心里,那些各式各样的野雏菊,猛然间变得丰盈靓丽起来。是的,渺小卑微自生自灭的野雏菊,纵然开也怯怯凋也默默,却也在小小的氛围里,妆点了一个又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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