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仔的话
拐弯,靠着铁栏杆围墙,同输变电交界的路边,一排停着几辆小车。新仔突然说:“这部车是“流嘢”女婿的。”
“流嘢”女婿?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跟着又说了出来,“他这么多女婿,都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黑色的老皇冠,矮矮地趴在地上,车身落满了灰尘,黯淡无光。无言地述说着往日的辉煌与今日的落寞。同旁边高头大马、崭新铮亮的新车自是不同。挂着京H的车牌,还是北京的车。
是谁的呢,我问。
“好高大的那一个啊。”强哥说,“你没有见过吗?”
我们三个并排着走,下班了。强哥在我的右手边,新仔在左。三个人迈着一样的脚步。
遮天蔽日的落叶榕,林荫满地。树根盘根错杂,千万条胡须迎风微动。
我摇头,说没有。
其实我是见过的。在公司门口,他们并排着走,依偎在一起。身材娇小的SaSa在那一米八左右的男仔腋下,更显得娇小玲珑。说他身高一米八,因为他明显比我高了半个头。那模样,那种亲密,不用说,都知道是什么关系了。可是,我只是同SaSa打了一个招呼,装作不认识那个牛高马大的男孩子。事实上,我真的不认识他,虽然知道他是一个公司的。不知道他属于什么部门,没有打过交道。
“都不知道多少个了。在公司里面都沟了几个。”新仔愤愤地说,“个个都知道她贱啦,随便都给人上的。……司机,你跟她熟一点,经常送她,说不定她都给你上。……便宜别人也是便宜,便宜你有什么所谓呢?”
新仔这样的口气我很吃惊。作为一个男人,这样说女孩子,真是太没有修养了。
难道,SaSa在公司的名声真的是如此之差吗?还是恨屋及乌,被人夸大其词,贬低到不耻的地步?
我说:“这样还好啦,认识多几个,有得对比,知道哪一个好一点。……女孩子一世就是认识一个男子,好坏都不知道,真的是很划不来哦。”
我一向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的。
“太滥交过头呢,滥到,……到时子宫都穿埋,没得仔生。”新仔说话的口气真的是一点情面都没有,刻薄之极。对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太难听了。何况SaSa只有二十来岁,相貌俊美,婀娜多姿。刚出学校两三年时间。
难道她得罪过他?显然是不会的。我们这个小单位是独立的部门,跟公司其他部门没有工作来往的。还是因为她父亲的问题吧?
“她在公司就有几个?我一个都不认识。”我说。“以前她读书时有一个我就认识。看来现在是分了手。”
阿峰,一个身材瘦长的潮州仔。他们还在康大学院读书的时候我见过几次。每次她从学校回来,都是我接送的。
后来,小H死的时候,他都在场,恭恭敬敬,陪着哀哀戚戚的SaSa,尽一个没过门女婿的职责。
“读书时就有?滥到,……”新仔的话满是鄙夷之意,说;“开发区的人说她,滥到同谁都上床,在哪里都是两三个。”
这样说着,我们出了公司大门口,走到了马路边。车辆很吵,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我们得分开了,一前一后地走。因为,人行道太窄了。得侧着身子从迎面而来的人群中穿过去。
有一天早上,“流嘢”回到办公室,脸色阴沉,暴躁,咬牙切齿的,转来转去。阿强一看不妙,马上拎着他的手挽袋走出去了,“避得就避啊,司机。……你千万不要去办公室那边啊。”
我很奇怪,问阿妹怎么回事。
“啊,阿五,你不知道啊?”阿妹睁大了眼睛,然后贴近我的耳朵边,偷偷摸摸地告诉我,“流嘢”的女儿在工地上被人扛了一巴。
尽管二楼的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三张桌子。
“被人打了一巴掌?为什么?”我问。
“不知道。”阿妹摇头。
“是女的打的吧?”
“不是,是男的。还是一个临时工。”
“荷,……不可能啊,一个男人怎么会打一个女孩子呢?”我很不相信。何况是临时工打正式工。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是真的,阿五。他们都这样说的,全公司都知道了。”阿妹见我的脸色,有些急了,说:“SaSa平时好嚣张的,……”
她很嚣张么?平时见她都是很斯文秀气的。来阿妹这里,叫她帮忙做图案,排标书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轻言细语地叫一声:“阿妹,呢度有单嘢要你帮吓手呢,……多谢晒你。”
阿妹交代我,千万不要去办公室那边啊,“流嘢”不敢对办公室里的人怎么样,看到我们肯定是找茬的!
“她也是的,肯定是把人家惹急了,忍无可忍了,才动手的。……”阿妹一边说,一边摇头,啧啧声。
这件事后来怎么样,我没有听他们说起了。
以前阿妹说,同事们说她下工地的时候,中午休息,她睡到经理的床上去。
“你一个女仔啊,累了可以去女宿舍啊,点可以困男人的床呢?……”说话的人大摇其头,窃窃偷笑。我还以为是长舌妇的捕风捉影之言。小女孩刚出校门,不知道避嫌,有些大大咧咧的,以为经理跟她老爸很熟,平时又说得来,工地上条件简陋,大白天的随便一躺也是常有的事。我都见过有些大姐靠着男同事的床铺坐着,躺着。也没什么啊。
可是,大伙儿恨她老爸,难免以有色眼光来看她,挑毛病。加上她年轻貌美的,芝麻大的事情传的满城风雨。
2012年春节的开年饭,阿妹喝醉了,大声嚷嚷着,把手指头一直指到“流嘢”的额头,“你要管好自己的女儿,不要被人说闲话。……”吓得身旁的马姐慌忙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还好“流嘢”也是醉昏昏的,不大清醒,没有听清她这句话。
“流嘢”说他女儿供楼,每个月交了月供之后,连零用钱都没有。
“一个女孩子,一点零用钱都没有,好难做得到的啊!……我就说,你使咩乜甘辛苦呢?一个女仔,以后嫁出去了,何必自己供楼呢?”
他当时这样拖长了声音说给段领导听,当然是在领导面前大肆炫耀,有为自己脸上抹粉的意味。
“可是,我女儿话,老豆,出边风大雨大,以后有什么事,我去边度避雨呢?……都是自己有间屋好点。”
领导就批评了他,“呐,呐,XXX,都是你的女儿从你身上看出来榜样,不敢相信男人,不敢相信婚姻了,……还是靠自己好过。”
“唉,你们是不知道我的痛苦。我是被女人抛弃,你们还来取笑我。……”“流嘢”说这句话,我已经听他说了许多次。不同的人面前他就要说一次,甚至说几次。口里的语气做无奈状,其实,他的心里是暗暗偷笑的,得意不已。当做自己炫耀的资本吧。
SaSa进公司不久,就买了一套河对岸富力半岛的房子,一房一厅,很小的居室。单价一万三千多。下手之快准狠,让公司的老员工都张口结舌,自愧不如。
“她自己供楼,下定的时候都没有叫我们去看。……这么大件事她一个人就搞定了。”“流嘢”说他没有掏一分钱。这个大家都相信他是说了实话的,也符合他一贯的孤寒作风。
本单位是垄断行业下属的电力工程公司,正式工的待遇自然不用说,公积金之高也让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可是,很多老员工在寸土寸金的广州市中心都没有买房,或者说不敢买房子。要买房子的,都远远去了金沙洲,番禺那些周边地方。
SaSa进公司一年就出手了,而且是市中心的黄金地段。不得不感叹,自古英雄出少年,从来巾帼不让须眉!
她说房价还得涨,晚供不如早供。越是贵的地段,升值越快;房价再上一个台阶,上十年班都是白干的。
这道理谁都懂,可真要真金白银拿出来,甚至是自己没什么家底的情况下,背负这么大的债务,试问有几个?
就拿我们这个小部门来说,六个正式工,还有三个住在单位大院里面,没有另外买房子。当然,他们的房子够大,很方便。房改后,花不多的钱,房产证也写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的生活是幸福的,优哉游哉的。宿舍就在办公楼上面,上下班一两分钟的事情。不像我们,坐地铁,转公交,单程都要一个小时。
“买,买,买,我们拿什么买啊!”我们的财神爷,人称“猪肉佬”的冬哥捧着大腹便便的肚子,笑呵呵地说:“就得一份工资,仔要读书,全家要吃饭,哪还有钱买屋?……你以为个个都跟马姐一样啊,美国有亲戚,老豆做过领导,大把钱,广州都有几套屋!”
他是财务,马姐是财务,大美女阿春也是财务。小H不在了,我们部门只有十二个人了,其中三个是财务。
那一次,两家团聚,庆祝SaSa开始工作。在海珠某某酒家吃饭的时候,她用这一句名言来答复老爸对自己男友的评价,表达自己的爱情观点。
说两家团聚,是前妻和女儿SaSa,现妻带着六岁的儿子星星,一起吃饭。我呢,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他们坐在一起。
主角自然是“流嘢”。他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大肆吹嘘自己在这件事情里面的影响力如何。
“我去见黄总,都没同他提起这件事,他就问了,你的女儿呢,大学毕业了?……我就说是啊;他再问,找到单位没?我说还没有,没地方去啊;黄总就说了一句:没地方去的话,来这里啦。……,啊,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再也不用说第二句,这件事就这样办成了。我都没有求他,别人要送礼,要求神拜佛才能搞定的事情,我这里一句话就搞定啦。……这才叫关系,这才是能力,都不用自己开口,人家就主动开口了。……”
前妻沉默不语,微笑,看着;现妻也是沉默不语,呵呵笑着,看着;我也是沉默不语,做呆若木鸡状,看着眼前的大盘小盘。这套话我最少听了八十遍了。
SaSa说:“只有老豆呢,吹的好似不得了一样。……你说没有求人呢,之前不知道跟老总说过多少次了!”
“流嘢”心情好,笑嘻嘻的,对于女儿拆穿他一点都不动怒。
转而他提起女儿的终生大事来。“进了公司,找一个在编的不好?……好似阿峰那样的,在外边靠自己打拼,几时才有的出头啊?”
女儿微笑着,转动着手里的筷子,说:“老豆,我的事,你不要操心啦!……感情的事,要自己喜欢的才行的。……对住一个人没有感觉,好像木头一样,再多的钱也没有用啊!”
“流嘢”却极力劝说女儿自己想清楚,退一步,公司如果没有喜欢的,找一个广州本地人也好过。
因为做老爸的,虽然不反对阿峰这个人,却对潮汕人是很反感的,说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极度厉害。比较大男子主义,十个有钱九个嫖赌。他不希望女儿找一个潮汕人做老公。
说到激动处,粗俗的话语连珠而出。应该说,省城的人都是这样子看潮汕人的。
女儿呢,实在无法忍受老爸的多嘴了,就笑盈盈地吟诵了唐伯虎的这首名诗来回答老爸。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王侯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巧兮倩兮,美目流兮。这首诗,经她缓缓吟唱出来,别有一番韵味。
尽管她知道老爸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懂得这几句话的意思。
作为旁观者,我虽不语,心里却是大加赞赏。因为,自己恨不能做唐寅门下狗,追随先贤。想不到她年纪轻轻一个女仔,竟然也将世事看得如此之通透。
做老爸的却不识趣,还要啰嗦,什么什么的。SaSa已经变了脸色,粉脸含怒,杏眼圆睁,大声喝道:“好好的同你讲没用的!……我找怎样的老公都是我自己的事,同你无关。反正我不会找你这样子的!……如果我找个老公好像你这样,我宁可死了好过…!”
翻脸还快过刚才翻菜谱!老娘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一桌无言。
我亦无言,神色不动,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大快人心,为SaSa鼓掌,为她喝彩。
“流嘢”的老脸可挂不住了,只得转过头去,气哼哼的。只有六岁的弟弟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姐姐。
我以为阿峰跟她的关系是很稳定了的。
那一次,我最后一次送他们去学校。SaSa要拿到毕业证公司才肯接收。虽然大老总特批,可是人事部的人说,原则还是要坚持的,一定要见到毕业证才能办理入职手续。
还不是眼红SaSa?许多职工子女挤破了脑袋都挤不进来。今年公司招了八个新员工,只有她是三本。
阿峰有些担心他们的关系。女朋友进了央企工作,还是正式编制,他是既开心又担忧。问她,她家里人怎么看他。
因为,他们就读的是职业学院,三本里面都排不上号的。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不容易。而且,他们潮汕人的传统是很少打工的,宁肯去做摆地摊的小生意,开个小店,卖点假货,也不想让别人剥削自己。
“以后各行各路,你不会抛弃我另寻新欢吧?”阿峰开了个玩笑。
“怎么会呢?你这个傻瓜,我是怎样的你还不知道?”SaSa就说:“而且我老爸对你印象很好啊,这一次吃饭还表扬了你呢,……说你很有潜力,识得怎么去走关系。……呐,阿五都在旁边听着呢。”
还好他没有当面求证。
为了SaSa毕业的事,他请老师吃饭,送礼,打通关节,才帮她拿到了毕业证。
然而,她进了本公司上班,我在小H的葬礼见过他一面之后,阿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SaSa进公司不到两年,小H因为心脏病过身,终年四十四岁。
在他的家里,我第一眼见到戴着黑纱的SaSa和阿峰,真的是大吃一惊。跟在身后的马姐也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的老大,差点儿掉下来。
这时我们才明白小H就是SaSa的养父。。
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小H家里。老城区,旧街道,臭烘烘的小巷,狭窄低矮阴暗的水泥楼梯,破破烂烂的老房子,门口的过道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去。里面的简陋破落就不用说了。房间里点着香火蜡烛,半明半暗的。SaSa和她老妈跪坐在小H的遗像前抽泣着,凄凄惨惨。
一房一厅,老式的筒子楼,没有窗户的。房间只有八个平方吧?那种狭小寒酸是不能想象的。厨房在门口,过道对面的一间小房子,一个人进去了转身还得小心翼翼的。
小五是农村出来的,小时候家里穷得袜子都买不起;去镇上,一毛钱的车费都舍不得掏;初中读书三年,五公里的路程都是靠自己的双脚走出来的。可是,家乡的木屋最少两三百平方吧。还是两层的,楼上用来堆放不用的杂物,也是我们小时候玩耍捉迷藏的天堂。屋前还有一个大院子,屋后有菜园,绿树环绕,空气清新,阳光充足。而且,所有的房间都铺着木地板,离地面有四十公分高,踩着冬冬地响。一个房间就有这个一居室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最繁华都市里面的最寒酸的房屋,最穷困的生活,才明白,自己小时候是多么地富足,多么地幸福。
想起有一次SaSa在车上跟我说她读初中就开始帮妈妈卖牛杂,三更半夜就得去拿原料,在家里煮几个小时;巷口摆一个小摊,刮风落雨都在那里坐着,看着;有时候生意不好,寒风中等到夜晚十二点都舍不得收工。我还以为她矫情,夸大其词。我嘴里应着,心里却很不以为然。大城市里的小资都喜欢讲述自己那不存在的苦难史的。
后来马姐告诉我,要不是那天是大事,她真的忍不住会叫出来。他们隐藏得真深,竟然瞒了大家这么多年。“一想到流嘢当着大家的面指着小H大骂,我的心就不由得一紧,……小H真是太委屈了,这样的关系流嘢还骂的出口的?他还是人来的?……想起小H我就想掉眼泪。”
所有的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才渐渐解开了以往看似无关不曾留意的小疑团。每次我送小H回来,都是只到中医院门口;送SaSa回来,则在另一头的解放路口就下车了,她只说家就在附近;她宁可步行十分钟,也不让我们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在公司,他们经常见面的,只是淡淡的一笑,装作并不熟的样子,不说话,就互相躲开了。
“流嘢”哈哈大笑,很得意,说:“马女,我这样忍不住的人,都有藏得这么密实的事情,你想不到吧?”
这种关头,亏他还能找着机会来称赞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真是服了他。跟着又赌咒发誓,告苦求饶,要马姐帮小H最后一次,帮一下SaSa。因为,其他人瞒得住,马姐这一关是过不了的。
马姐是厂长助理,还是女工委员。员工过身,注销户口单位要开证明,领取安葬费,工会补贴,种种手续都要经她办理的。
马姐说以前公司有规定,临时工不能招收广州本地的。这也是为了规避社保公积金一些法律条文。还有,招收的本地人,如果工作年限长了,要求入职转正,打起官司来也是个大麻烦。
我诺诺声,心里却想,还是我们外地人好欺负啊。公司五百来号人,临时工的数量还多过正式工,领取退休金的正式工又多过在职的正式工。后来不让称临时工了,改称合同工。从2002年开始,又改成同第三方劳务公司签合同,我们变成了劳务派遣工;法律意义上跟本公司没有关联了。待遇身份还是一样,换汤不换药。央企,共和国的长子,又怎样?都是想着法子规避劳动法,压榨底层员工的血汗,维护一小撮人的利益。
马姐说当时小H入职,“流嘢”说他是前妻店里的雇工,没有事做。一定要帮忙的。“你知道啦,段领导好好人来的,有人求她,她就心软了,还帮小H做了担保,……段领导都说小H跟流嘢是有关系的,只是想不到竟然是这种关系。”
小H在公司也有十年了。当时还写了保证书的。不是生活遇到了极大的困难,谁肯放下身段让现夫来前夫手下打工?
马姐说,SaSa她是从娘胎里就认识了的。“流嘢”结婚她都有去。只是性格不合,总是吵。SaSa阿妈也是性格好胜,强势的人,哪受得了“流嘢”这种人。“所以啊,两公婆最好找性格不一样的,一个坚强,有主见,另一个就要性格软弱,脾气好好的。这样搭配,两公婆才能天长地久,好好过日子。……两个人性格一样的,针尖对麦芒,哪里过得下去?”
小五深以为然,并实践之。
SaSa四五岁的时候他们离婚了。“流嘢这样的人,聋的,哑的女人才受得住。”
马姐说她们住的房子还是小H老豆单位留下来的公租房,要交租金的。那么小,一房一厅,一家三口,怎么住啊?
难怪她买房子的勇气那么坚决。
“SaSa真的很独立,很厉害的。”马姐说:“大家都不愿意下工地,不像我们那时候,头脑简单,公司安排去哪就去哪。……现在的女同事,都找借口不去,怕苦,条件差。可是,SaSa呢,她是自己主动争取去的,她说可以多赚点出差补助。……尤其是她一个女孩子,唉,……。”说到最后,马姐忍不住叹气,摇头。
广惠高速汝湖服务区,来往汕头潮州汕尾的中转站。我们经常要在汝湖服务区停车休息,加油。站在加油站往西北方向望去,荒山野岭之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建筑。白色高墙之内,高压塔、架空的电缆线、巨大的螺旋接口。这是惠州供电局下属的汝湖变电站。离汝湖服务区约一公里左右,没有道路连通的。
如果要去到变电站里面,就要从广惠高速的汝湖出口出去,经过一个小村庄,从高速公路下面的一个涵洞穿过去,颠簸在一条狭窄崎岖的泥巴路上,翻山越岭,才能抵达这个变电站。
我去过这个22万伏变电站一次,因为它是我们单位下属的送变电公司完成的工程。
如此荒凉之地,出去买包方便面都要派车走二十分钟的地方,SaSa却足足在这个工地上呆了一年!
“公司说要用我们的车哦。”马姐说。
“边个啊?”流嘢的脸即时拉的老长,很不高兴。
“段领导咯。你敢不给啊?”马姐加大了声音,故意刺激他。
“流嘢”即时黑口黑面,口里咕哝着,什么公司大把车,我们厂就是一部,也要拿去,真是。东哥低着头,沉默,专心算他的帐。韦叔叔也不吭声,端起茶杯慢慢地品茶,目光到处,视若无物。只有马姐,笑盈盈的,冲坐在沙发上的我使了个眼色。我是刚好坐在这里,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唯有扮呆若木鸡了。
随后“流嘢”抓起桌上的电话,开始按键。随着按键音“都都都”一声声响起,他的脸色也渐渐开朗起来,待到电话拨通,他已经满脸堆笑全神贯注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被调动起来了。
“啊,领导,要用车啊?……没问题,没问题。……领导要用,随时都可以的。……我们大把车,你放心,全广州的的士都是我们的,给钱就得了,……得啦,得啦,领导用我们的车是我们的荣幸。……嘿嘿,……”
放下电话,他已经开心得手舞足蹈了,咧开了嘴,笑呵呵地对我说:“阿五啊,等一下跟领导出去一下。”
这时马姐才说小车班的司机都出去了,但是汝湖刚好有一件急事要领导去处理一下,临时借用我们的车,当天就回来的。
爬上高坡,驶入变电站的大门里面,项目部的负责人关总已经带着手下在门口迎接了。
“小五,你去他们办公室休息一下啊,辛苦你了。”段领导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她带来两个人,我都认识,跟着她一起进入了会议室。
我把车里面收拾一下。骄阳高照,尘土飞扬,地上白晃晃的,有些刺眼。这个季节,呆在车里面等着是呆不住的。除非着车开空调。组合式板房,上下两层的办公室,门都虚掩着。门口挂着项目部各个部门的牌子。
推门进去,几张办公桌。只有一张桌子后面有人,她抬起头来,笑了一下。哦,原来是SaSa。
“小五,点解你来的?”她问。
“没人啊,临时叫我来的。”我说,自顾在茶几前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的心里有些吃惊,好几月没有看见过她了。她有些瘦了,容颜憔悴,脸色有些蜡黄,穿的衣服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鲜靓丽。没有以前那种充满活力带着娇笑的青春风采了。
她端了一杯水给我,又去电脑后面忙了。看得出来,很多数据等着她录入。她在这里的工作是电脑录入员。
“这里很偏僻啊。”
“都这样的。”她很平静地说,司空见惯的语气。
……
忙完了,该吃午饭了。不在工地的饭堂开饭,开车出去汝湖镇。领导特意交代关总,带着SaSa去。
“SaSa在工地上好阴功的,一个女仔这么能吃苦。”领导对身边的两个手下说。
“那是,那是。”一个说。
关总说:“SaSa好帮的手的。”
只有他坐这台别克,项目部的几个头目和SaSa坐在后面的三菱越野上。
“你要多多关心她,不要让人欺负她啊。”领导又说。
“好的,好的。”关总呵呵笑着,应着。他的脸圆圆的,一脸和气。
“有一次她被人扛了一巴掌呢。”某人说。
“恩?”领导奇怪了,问道。
“哎呀,不关SaSa的事啦。”关总急忙说,“那一次是那个合同工想搞事,他是不想做了,辞工没有批准他,没人干活,说做完了工程才让他走。……他不服气,找借口在办公室闹,说什么工资算少了,考勤没有记给他,指着SaSa大骂,SaSa呢,也没忍住,和他吵了起来。结果,那家伙拍桌子,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打过去。我们把他拉开了,后来就开除他了。……”
“他们说一巴掌打到脸上呢。”
“没有的事。当时某某在办公室看着呢,没有打到。……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传来传去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那是你工作做的不到位哦,关总。”领导轻言细语地说。
“那是,那是,领导批评的是。……下次我会注意的。……领导啊,现在的年轻人,不同我们以前呢。以前呢,大家一起做事,有的工人就会拍着我的肩膀说,老总啊,这两天做的辛苦,不如一起饮啤酒呢;没事做的时候,大家在一起打个牌,吹吹水什么的。现在的80后、90后呢,一下班就捧着个电脑,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跟你说的;他要休息了,请假也不等你批准,发个信息给你,就说我已经在车站了,要回去几天了,跟你请个假,你准不准我都走了啊;……唉,真是难搞。”关总说着,摇着头。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独生子女,孤僻,……吃饭的时候都只给自己夹菜的,连给旁边的人斟茶都不会的。”说到这些,领导也有些叹气了。
“现在的计划生育政策真是失败啊。”某人又这样说。
……
汝湖变电站工程完工之后,SaSa回到了公司本部,见到她的次数多了起来。而且,几次见到她,都是跟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仔一起。两个人依偎着,愈发显得SaSa娇小玲珑。那个男仔不怎么说话,听他们说是人事部的,名叫李想。大家都说他很老实很本分的。用段领导的话来说,十个李想加起来都不够SaSa的头脑会想东西。“就是她碗里的菜,随得她点样指使。……叫他往东不敢往西的那一种。”
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流言蜚语,说她拍了很多拖,一时跟这个一时跟那个的。不过自从跟李想的关系公开之后,就没有什么人说了。毕竟,SaSa年轻貌美,聪慧乖巧,又是本地人。公司里面大把技术男单身狗外地的大学生,肯定是很多人追的。有的人跟她的接触稍微多了一些,就有些眼红的人说闲话了;也免不了有些男仔用些下诈手段,散布些自己已经俘获美人心的信息,用来击退其他的竞争者。
李想的父母都是本公司职工,临近退休年龄了。而且,他爸爸做过公司驻京办的负责人,有钱,家底殷实。对于这桩婚事,“流嘢”很开心,人家开开玩笑,未来女婿什么的,他嘴里说着,那是年轻人的事情,他是管不了的。可是,脸上笑开了花,喜欢得不得了。
然而,外父茶还没有喝到,“流嘢”脸上就阴云密布了,整天气哼哼的,唉声叹气。因为,发生了一件打破他脑袋都想不通的事情:SaSa竟然要辞职!还是两个人一起走。
央企啊,金饭碗,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挤不进来的单位,她竟然要走,自己去投资做生意。出边风大雨大,做生意是有风险的事情,她一个女仔人家,拿着份安稳的工资,舒舒服服。何必去自己打拼呢?
密室逃脱,是这一两年在一线城市兴起的一种游戏。举办者租用场地,设计各种密室暗室,机关谜语,玩游戏的人进去,在一定时间内能够破解机关密码,解开各种锁,打开门走出来就算赢了。属于智力游戏,爱新鲜,好稀奇,物质丰富精神空虚的都市新生代乐此不疲。
SaSa是在一次去上海的旅游中发现了这个商机,回来了牛刀小试,在西华路租了一个场地。很多东西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她叫阿妹帮她画图,发过去九龙工作室喷绘。自然,把产品拿回来是我不拿报酬的义务工作了。很多次,都是中午休息时间,我跟她去九龙。或者,我一个人去拿,她和李想在西华路等我。
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大块的喷绘布,阴暗深沉的色调;有时候是硬质泡沫板,KT板,很恐怖的画面。总之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还好,别克商务车里面的空间很大,可以当货车使用。
她说机关密码就藏在这些画布里面。游戏者要猜透这些机关的意思,找到钥匙,才能打开门。当然,游戏得有一定的难度,也得有一定比例的成功者,才能让参与者喜欢这个游戏,吸引他们继续挑战,自己也赚到钱。
每次我都是把东西在西华路放下就走了。她几次邀请我上去看一看,玩一玩游戏。可是,我这种年龄的人,对90后的游戏是不感兴趣的。大把的事情等着我做,我会把自己关在黑乎乎的房子里去想着怎么逃出来?我有病啊?我是一次都没有试过。
SaSa初期大获成功。所以想着要扩大规模,做全广州最大的密室逃脱场地。但是问题来了,投资需要钱,以她出让部分股份能够募集到的资金只有十几万,是远远不够的。这是我在车上听她和李想商量好多次的问题。她雄心勃勃,不但要做一个全广州最大的场地,还要做连锁加盟,提前布局,把后来者拒之门外。
而且,生意做大了,不全职投入是行不通的,请的人始终不得力,不放心。俗话说得好,力不到不为财。
经过再三衡量,他们决定辞职。但是,在公司里,却恍如扔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引起各种议论。说什么的都有。要知道,百分之九十的员工都是在这个单位一干几十年,直至退休的。有些人离开,因为高升,调动工作,但都是在体制内;极少数主动离职的,那都是一官半职捞够了的人,急于离开是非之地。像SaSa这样进公司几年就离职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尤其是她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
一句话,连我们临时工都有大把干了十几年二十年的,正式工会走吗?你有天大的本事又不同。
“流嘢”更是如丧考妣,整天哭丧着脸,逢人就诉苦。“出边风大雨大,你一个女仔人家去搞生意,万一搞唔掂呢?……不是连条退路都没?”
连领导都说,其实,两个人留一个人在公司里面好一些。李想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适合在办公室做事,不是做生意的料。再说了,不成功的话,两口子还是有一个退路啊。
有人马上帮他们分析了。这种单位,吃饱了饭没事干的热心人士总是很多的。李想家里有钱,两个人还没有结婚,SaSa一个人出去闯,谁会放心把一两百万交给她啊。
这也是有道理的。
“老豆,好像我这种要文凭没文凭,要关系没关系的,在公司里面捞得起咩?有可能升的上去咩?打一世工,听话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一次,SaSa在车上这样跟“流嘢”说话。“我出去闯,靠自己,依家呢个世界,总饿唔死吧?……或者,我成功了呢?我相信凭我的头脑与本事,做事不差过任何人。”
“有机会难道不去博一下,以后不会后悔一辈子?好像你这样窝窝囊囊过一世?……你虽然讲起来是个小头,公司里面有谁把你放在眼里?有谁看得起你?你自己不知道吗?”
SaSa说话虽然尖锐,却是句句中的。做老爸的,像泄漏气的气球,瘪了。“好啦,好啦,由得你啦。”
2013年上半年,SaSa入职四周年左右,她和男朋友辞职了,专心去发展她的密室逃脱事业。具体哪一个月办的离职手续,我不清楚。2013年6月,新公司挂牌,我们单位被合拼到隔壁输变电公司了,有着四十六年历史的公司被注销了。公司一片欢腾之声,因为,不会被体制踢出去了。除了没有找到新位置的中层干部,所有的正式工都很开心。
随着7月1日新劳动法的贯彻实施,所有的合同工都面临着新的选择。或者拿补偿金离开,或者跟新公司下面的三产(已改制为私营)重新签合同。因为,有一条红线,限制央企正式工跟合同工的比例。
我们面临失业了。新劳动法是保护劳动者的,它只保护你失去这份工作。这就是中国式黑色幽默。
言笑晏晏,巧兮倩兮,顾盼生辉,美目流兮。年轻貌美的SaSa,聪明伶俐,独立坚强,勇于拼搏,受人非议,敢于放弃体制内的工作去闯荡。祝愿她的事业辉煌发达!马到功成!
有文友来广州游玩,可要试一试密室逃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