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如 于 2015-9-2 21:37 编辑
明月千里寄相思----- 父 亲
1949年初春,父亲出生在山东省潍坊市一个叫朱茂的小村子里。村里穷人多,姓氏杂,不过邻里相处的还算融洽。祖父是个小生意人,常年奔波,不太在家;祖母温婉善良,对几个子女疼爱有加。家里的老屋挨着一座小庙,庙前有个大湾,湾里长着成片的荷花,水里藏着成群的鱼虾。父亲那个时候的小孩子,没有许多功课做压力,每天的生活就是采莲戏水捉鱼虾,爬树打枣吓青蛙,掏鸟窝,抓兔子,弄了一身泥巴还整天笑哈哈。
父亲是个倔脾气。他小时候,不知为了何事,祖父错打了他,他也不知道辩解,也不知道躲避,就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用脚蹬地,硬是把土压的地面蹬出个坑来,等惊动了全家人,解释清楚后还他清白,方才起身。
父亲很善良。他从小有个玩伴,姓赵,虽是同龄,但那孩子辈分小,喊父亲一声“三叔”。赵哥哥命苦,从小没了娘,偏又有个尿床的毛病,家人不带他医治,后娘还常常责打于他。可怜的赵哥哥尿了床也不敢说也不敢晒,湿被窝里睡久了,便得了很严重的皮肤病,手指和脚趾都烂掉了。村里有的孩子多半不愿和他交往,父亲却不嫌弃,常常与他亲近。
父亲很有志气。祖父和祖母一生共育有十一个子女,存活了八个,从曾祖母那里继承的房产却只有三间小南屋。全家人挤在一盘大炕上,每晚入睡前,劳累了一天的祖母总是要举着她那盏昏暗的小煤油灯,数数孩子们的脚,够数了才敢睡下。后来,祖父母省吃俭用又盖了几间房,为两个伯伯娶了亲。等轮到父亲的时候,祖母已经因病去世,家里空空如也,还欠了不少外债。父亲什么也不争,就和母亲住在传了几辈子的小南屋里,有了姐姐,又有了我。五年后,父亲凭自己的能力在村里盖起了头一栋里外砖的房子。
父亲做事很果断。父亲原来在坊子煤矿上班的时候,有一次下井遇见塌方,他和一个工友被堵在了某个小空间里。父亲不等也不靠,自己动手搬石头,等清理好一个小洞后,叫他工友先逃,那人见洞口仍不断有碎石下落,不敢行动。父亲瞅准时机迅速钻了出去,又强行将工友拉出;俩人才换了地方,他们刚才躲避的小空间就全踏了下来,父亲的果断救了两个人的性命。
父亲做事很冲动。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就逃荒去了黑龙江,听说在那里混的还不错。后来,珍宝岛事件发生后,祖母怕远在边疆的儿子成了炮灰,就哭着喊着把父亲叫了回来。1981年,母亲意外怀孕了,按照当时国家的政策,这个孩子是留不住的。可村里有位生了六七个女儿才得了两个儿子的老人抓着父亲的手这样说道,“老三啊,你看看你,日子过的这么好,将来连个接户口本的都没有,怎么行?你这么好的房子留给谁啊?况且你们弟兄们都有男孩,就你没有,将来会被别人瞧不起的。”的确,在三十年前的山东农村,没有儿子的人家被称为“绝户”,在村民心中眼中地位是很低的。老人的话拨动了父亲那根脆弱的神经,他像受了刺激一样,当晚将姐姐送去了外婆家,扔了房子,扔了工作,带着母亲和我,一床被褥,几件换洗衣服连夜就去了黑龙江。本想等腹中的胎儿生下来如果是个男孩就立马打道回府,可父亲又一次失望了,于是后来又有了我的小妹妹。如今,劝父亲出门躲计划生育的那位老人早已不在人世,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评判老人当年的言行,毕竟是他救了三妹的命,可他那番儿子至上的言论在父亲心中留下的影响是极其恶劣的。记忆中,小时候,父亲并不喜欢我们。谁要是带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去我们家,他总会说我们一堆换不着人家一个。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会因为一点小事动手打母亲,打我们,而且是一人犯错,株连全家。唉,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十五岁那年,我和父亲为这件事翻了脸,对骂了起来,父亲口才很好,却不占理,被我呛得哑口无言。之后父亲沉默了几天,幡然悔悟,以至于后来人家问他二次闯关东有什么新的收获,他会很得意的说有又多捡了两个宝贝。
父亲很有商业头脑,也很重义气。我们三人刚到黑龙江的时候,就借宿在他朋友家的一间小草屋里,父亲白天在建筑工地打杂,晚上就去河里捉鱼,让母亲拿到集市上换钱。后来父亲也学会了砌墙,又拉起了自己的建筑队。 1984年,父亲为家里挣下了一栋新房子,还能再剩下四五万块钱。当地领导见父亲是个人才,便把他叫到林业公司雕刻厂做了掌门人,父亲把一个毫无业绩的小厂子办的风生水起,可父亲脾气过于耿直,看不惯一些肮脏的东西。他得罪了一位整日游手好闲,又经常靠干点损害工厂利益从而满足自己小私欲的员工,那人是当地某位大人物的亲戚,他跑去检察院告父亲贪污行贿。工作组下来查,一上来口气就不太好,父亲是把名声看的比性命还重要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他恼了,把茶水桌子一掀,厉声到,“请客送礼我认账,那是为了厂子好。说我贪污?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厂子到现在还在用我私人的钱做周转,你们查吧,查着了你砍我的头,查不着,带着告我的人马上滚。”工作组的负责人指着父亲的鼻子咆哮道:“就冲你这态度,我也要判你十年。”父亲回他,“判我十年又如何?出来后我还是条好汉。”这场谈话最终是不欢而散,父亲被他们带走了,查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具体罪证,便要求父亲揭发共事者,问父亲“和谁一起,给谁送了礼?”父亲大笑,“你们别问了,出卖朋友的事我做不出来。你们只看见我们花了厂子多少钱,怎么不问问我们给厂子带来了多少利益?给员工发了多少福利?”最终,父亲被他们以所为的“包庇,行贿罪”判了六年。可仅仅过了半年,父亲就回来了,父亲气病了,而且这一病就是两年多,在那段时间里,家中的日子过的很苦,体会到了人间真情,也看够了世态炎凉,是贤良的母亲撑起了这个家。父亲做了一次大手术,康复后,他从那段阴影里走了出来,又办起来养殖厂,照样赚了很多钱。今天,我敢把父亲的这段经历光明正大的写出来,是因为在我心中始终认为父亲在这件事上并未做错什么,只能说他生错了年代,当年,所有的企业都是国家的,你做领导可以无业绩,但不能贿赂上司坏风气。殊不知这风气自我们的老祖宗懂得将财产私有化后就已经坏了,权力拥有者的贪欲使然,用父亲的话说“世道如此,他也无奈”。不过令人觉得讽刺的是没有了父亲这条“蛀虫”的雕刻厂,一年后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之后,越来越多的国有企退出来历史舞台,“下岗职工”这个新词汇逐渐被那个时代的人们熟知起来。
父亲很孝顺。祖父母的前两个孩子都夭折了,之后又有了两个女儿,等大伯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瞬间就成了祖父的心肝,祖父对这个大儿子的痛爱度甚至超过了对其他七个子女的总和。1986年,父亲回山东探亲,因为没有短期回迁的打算,就把他自己盖的那几间新房卖了,房款借给一个村民应急去了。父亲返回黑龙江后,大伯家要盖房子,资金短缺,祖父便瞒着父亲跑到借钱的村民家里耍赖,逼着人家把钱还给了他。之后,这钱就成了一笔没人认的烂帐。母亲知道后不愿意,嫌祖父偏心,父亲说:“偏又如何?他是我爹。”父亲和祖母的感情很深,祖母病的时候,父亲日夜不离,照顾左右。祖母去世后,父亲受不了打击,萎靡了许久。以后的岁月里,只要一提到祖母,父亲都会很伤心,我甚至见过四十几岁的父亲酒醉后因为思念祖母痛哭流涕的样子。那是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惆怅,无奈啊!
父亲很传奇。父亲会武功,懂中医,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大侠一样,不攀权贵,不欺弱小,嫉恶如仇又仁者之心。他为小商贩抱不平,和城管打过架;从水中火中救过人;他能把一元的药卖给为富不仁着一千元;也能把一千元的药分文不取送给真正的贫苦人。他做厂领导时,有位职工拖儿带女的才从乡下来,没有地方居住,父亲毫不犹豫就把自家的宅子腾了一半给他。平时,邻里邻居,亲戚朋友谁家有个困难,只要父亲能帮的上忙,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父亲一生重“名誉”却轻“名利”,他将钱财看的很淡,他能挣,也能花,除了家里日常开销,绝大部分是用在朋友交往和扶危济困上了,这是父亲最值得我敬佩的地方。
1995年冬,父亲带着家里人从黑龙江回到山东,他盖了新房,置了家具,生活过的还算惬意。可1998年秋天,一个毫无征兆的中午,父亲昏倒在自家的庭院里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在父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好多陌生的送葬者,他们有的在帮忙操持,有的在行礼祭拜,更有甚者,我见到了一位老人,他一进门就跪倒在地上,一步一步爬到父亲的灵前,大哭,“三叔啊,为什么走的是你,换我吧,我老了,没什么用了,你多么好的人啊,老天爷把你带走了不公平。”我们去搀扶,那人拒绝起来,哭了许久。我不知道那人和父亲发生了什么故事,可我觉得一个逝去的生命能换来生者如此痛彻心扉的祭奠,值了!一直到现在,每逢过年过节,家中还会有父亲的朋友或是他曾帮助过的人前来探望,这可能就是父亲人格魅力的最好体现。
回想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这十九年,他活着的时候,我并不与他亲近,甚至有些怕他,可父女间血脉相连的亲情是割不断的。父亲留给我的是求知,探索,洒脱,自强自立的人生态度,我已经收好了这份珍贵的礼物,一定会好好的生活。不知不觉又是一个秋天,眼看要过中秋节了,人家都说“明月千里寄相思”,明月,你真的能寄相思吗?如果能,请你转告天堂上的父亲,务必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祖母。
爸爸 ,中秋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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