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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北斗第八颗星 于 2015-11-28 00:32 编辑
第三春
一、
一九九五年夏,七月十五号,谢各庄笼罩在雨里。大雨从早晨开始,天上如同有了河,河水很深,河水绝堤,从空中倾泄下来。到处泥泞不堪,村东的那条河眼看着水一寸一寸涨起来,离着河岸就一只手的距离了。闹得人心慌慌。
秀兰也慌得不行,她遇事就想解裤子尿尿,特别在今天,下半天雨了,云的厚度一点也不减,简直像在猛灌耗子窝。她就如一只惶恐不安的耗子,紧张得又想尿尿了。可外边的雨下得密不透缝,出去就淋湿。她在门口探探头又缩回来。一连好几次,都没勇气冲出去,憋得又不行,又不能在屋里尿。怕影响了谢长富喝小酒的心情。自从长子忠子在工地上死了后,谢长富心情一天比一天坏,心情一坏就喝闷酒,闷酒一喝眼睛就发红,眼睛一发红就看她不顺眼。挨骂挨打成了家常便饭,她有些怕他。忠子死的惨,死在搅拌机的大肚子里,听说都下班了,就他一人磨磨蹭蹭的,似乎发现大肚子里有什么,一手扶着架电闸的杆子,一头探进去。不知怎么手拽上了拉闸的绳子,搅拌机就转起来,他就像被人拦腰抱进去,如往里头扔沙子水泥,整个人被吞了,转了又转,搅成了烂泥浆,骨头和肉很匀实,红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少亡的不能从家里往外抬,忠子死了后直接弄到大西南埋了,孤零零的一个坟头。谢长富和秀兰堵得慌,谁看谁都不顺眼。能怎么着?还不是穷?忠子都没读初中,十四五就扛着双肩下工地,还是年轻啊。死了一个还有俩,命该如此。可是谢长富都归咎于秀兰,拿她出气。如今大闺女娶了,二个儿子不知跑哪找同学玩去了,中午饭都没回来吃。屋里就夫妻俩,谢长富的眼又红了,她怕挨打挨骂,尿憋得她打转转。
夹不住尿了?瞧你那德性!你要敢在屋里尿了,今老子弄死你。外边下雨还能浇死你啊?快点出去,尿完了回来再给我切点猪脸。X你娘,老子买了一大块,你就切了一小块,留着养汉啊!
秀兰不敢还嘴,扭头瞪一眼,只好硬着头皮冲出门,还没跑五步,浑身湿透了,湿透了的她倒安稳了,进了厕所蹲在茅坑上,痛痛快快尿了最后一次尿。
谢长富的北房是土坯房,房顶锤过,房扇抹着麦秸泥,挂过薄薄的一层白灰膏,倒不致于漏雨和塌了。可一拉溜的墙头也是土坯垒得,年长日久,碱得不行,这里被啃了几口,那里塌了几块。碱脚以上,有的薄得只剩一层皮。今年入夏,隔三差五下一场,今天的雨又大,不堪重负的墙有些摇晃了。
秀兰蹲在茅坑上,想到刚才,不由得来气,破口骂了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也不噎死你!喝你娘的吗酒啊,也不想给孩子攒钱盖房子娶媳妇,都叫你搅和穷了,真该加点老鼠药,你活着纯粹糟践粮食。骂完了很解气,解完手,她刚想起身提裤子,手刚放到腰上,就听轰隆一声响,厕所的墙就倒了。厕所在院子的东南角,东边就是土坯墙。土坯墙倒过来,她来不及反应,更跑不掉,被埋得严严实实。
过了好一会,谢长富才惊慌失措得大喊救命啊,他喝了酒吃了肉,有的是劲,他的喊声赶过雨声,像猪被杀那样扯开嗓子。邻居都在家,闻声跑过来。谢长富抖着手一指东南角,我家里解手,被砸里头了。众人七手八脚扒开泥和土,才发现秀兰早没气了。
谢长富任由雨水打在身上,把手上的泥冲洗干净了,他才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悄悄地,脸上还是很哀伤,还淌了泪,和雨水混在一块。没人注意到他的后腚裤子还残留着泥痕,滴滴答答成线,像甩不掉的小尾巴。
二
谢长富的名字很好,可他却不富,也许是他爹有盼头,起个好名字,盼着下一辈的日子越来越富。可这是一厢情愿,在土里刨出来的仅够几张嘴嚼用,仍旧摘不了穷帽子,要是日子好一些,起码当年他不会输给陈平。
他有什么好?不就他爹有俩臭钱吗?桂珍,嫁给我,我现在是穷点,可我正干,我也不指望地里发财,我要学手艺。要干买卖,将来我会给你好日子。听我的没错,陈平跟干巴虾样,有多大气力?跟着他,你没好。
谢长富在大街上拦住桂珍,那一天日头高照,他以为自己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热火,能让桂珍扎心窝子热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他和她打小在一个街上长大,有些青梅竹马,桂珍对他也有好感,还偷过家里鸡窝里的鸡蛋给他吃。在挣工分的年代,大家在一起“鸡多不下蛋,人多瞎互烂”,不干庄稼活,就得找活干,剩余价值要得到体现,所以两颗年轻的心却碰撞出了火花,偷偷钻过玉米地的,钻玉米地很刺激,锯齿状的叶子也能奏响欢愉的曲子。
虽然在农村,桂珍出落得俊俏,谢长富心里痒痒的,娶她做媳妇才是心满意足,给陈平拐走了简直没天理。他没走在前头,让陈平抢了先,找了媒人登门提亲,就要成了。得到消息的他慌了神,央求他爹也去找媒人说媒。一家女百家求,只看花落谁家。讲缘份吗?我早就有缘了,你陈平那时还不知在哪块地里瞎转呢,干吗横加一杠子?可他老爹没俩臭钱,地里不长金子银子,俩儿子前后脚,都该说媳妇了。桂珍的爹当然想把桂珍说给条件更好的陈平,谁愿意把闺女往穷窝里推?再说了那小子手脚不干净,星星点点听过传闻,十个里有三个真,闺女再不拔出脚,后半生就毁了,好不容易老陈家不挑三拣四,多亏模样俊了,所以谢长富落了选,小帖都收了,谢长富忿忿不平心有不甘,才在大街上拦住了桂珍。
桂珍看着他猴急的样子,眼睛闪了几闪,脸上浮现出红晕,这让谢长富又如百爪挠心。你胆子真大,别说了,我也知道你对我好。可你也要体谅我,我爹我娘的话我得听。你找更好的吧。
不行,嫌我穷吧?长瞎了眼,我哪能一直这样子?这么着吧,咱们跑吧!
不行,死了心吧,就你这穷样子,跟着你和西北风?我得家走了,叫别人看见又得说闲话。
桂珍走了,谢长富一把没抓住,想追上去又迈不动腿。街上有人在咳嗽,在他耳朵里犹如打鼓。看着桂珍走远的背影。猛然生出一股恨,嫌我穷?你忘了在生产队那回事了。大队上派我去外地拉种子,连毛驴带拉车我都一锅子卖了钱,还得扒瞎说半路被劫道的劫了,为了像真事,我还摔自己几个跟头,蹭破了皮,灰头土脑的,用棍子敲青了腿。还不是为你受的苦?忘了给你扯花布了,那时美得你就差冒鼻涕泡了。和你爹一样狗眼看人低,呸,我一定要混好了,我一定要得到你,得不到你我誓不为人!
谢长富东拼西凑,借了些钱,学会了开拖拉机,东跑西跑山南海北干过些买卖,攒下钱买了辆拖拉机,在砖厂拉脚,起早贪黑玩着命干,慢慢有了起色,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桂珍结婚那天,他把自已关进屋里,喝得一塌糊涂。醉眼惺忪里,依稀看见桂珍进了屋,站在他眼前。
桂珍,你来了?
离了她没法活了啊?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还喝,再喝我给你摔了!
是他爹在吼。
老程家的秀兰怎么样?我看着挺好。
谢长富不争执。你看着办吧。
于是成了,秀兰来到谢家。一连生了一个闺女三个儿子。刚来时苗条可人,当了四个孩子的妈后,身材变了形,发胖到臃肿。而桂珍给长平生了俩个儿子,依然不改当年的样子。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想起以往,他就看着碍眼,特别是忠子死后,他把一切错都推到秀兰身上,要不是她逼孩子辍学到工地打日工,忠子会死?秀兰就嚎啕大哭,嗓门大得几乎把房顶掀下来,当娘的更后悔心疼。他气急败坏动了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打顺了手。要不是那面墙砸死她,那天他也会把她打个半死。
秀兰死了,他如去了眼中钉肉中刺。办完了丧事,他又一次在大街上拦住了桂珍。
我老婆死了,你该跟我了吧?说话算数。
他说话时,忽的刮过一阵旋风。旋风过后,他如一座山立着,气势很逼人。
桂珍身子抖了一下,眼神有些慌。
怕了?别怕,没人知道。
我还能怕吗?你等一等。
好,我等你。
谢长富嘴角挂了一丝笑,他的心似乎又回到了那天。那天桂珍拒绝了他,今天却答应了,很痛快。陈平,你争不过我。
三、
陈平干活很带劲,尤其是有了两个儿子后,恨不能芝麻开花节节高。谁嫌钱多扎手?他盘算着挣更多的钱,将来盖好房子,给儿子们娶好闺女。地里的庄稼侍弄得好,总比别人家多收。桂珍也守妇道,和谢长富没一腿,那是别人瞎说,当不得真。
改革开放了,不怕你没本事,只要头脑活络肯下力,不愁搭上经济发展的快车。谢各庄有能人,车床有如雨后春笋,配件加工火了起来,运输也就跟着红火了。正如先富带动后富那句话,在谢各庄有了眼见为实的注脚。陈平买了三轮,后又换了四轮货车,专门跑运输,省内出省,有时出去就是三五天,剩下桂珍和两孩子守在家。他很放心。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大儿子继旺莫名其妙失踪了,到处找也不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心急火燎。院里的,亲戚们到处打听各处找,终于还是找到了,大儿子藏在一面斜坡的一个土洞里。土洞很小很深,大人进不去,十几岁的孩子可以钻进去。等连挖带掏弄出来,大儿子已经只是一具死尸了,脸色腊黄精瘦,一双眼还惊恐得张着。陈平崩溃了,昏死过去。打击太大,无法承受。
从那时起,他如同换了个人,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痛失长子,如同掉了半条命,他得病了,起先不显形,也不当回事,却逐渐严重了,人更瘦,刮阵风都能倒,肚子一点又一点大了,就像怀了孕的女人,显怀了。亲朋好友来探望,出了门都叹气。桂珍也一脸愁容,死了长子,丈夫又病得不像样子,她是怎么坚持住的啊?她没笑模样,咬着牙忍着。哭也哭过,死了就死了,活着的还活着,活着就得伺候陈平,还得管小儿子。天没全塌下来,日子就得过,万一治好了呢?他可是顶梁柱,花多少钱也不在乎。
没花多少,陈平不干了。别都扔给病,我自已觉得到,好不了了,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吧,我能忍住。钱还得给你娘俩留着,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哪项能离开花钱?僵持了几次,桂珍答应了,顶梁柱没顶住一年半载,其间谢长富也随着别人来过,很同情的样子,还问桂珍家里是不是有干不动的重活,大伙可以帮一帮。桂珍摇摇头,只看他一眼就看别人去了,那一眼长着钩子带着刀刃,只有谢长富能感觉到,他却很轻松得出门后冷笑。
陈平还是死了,半夜里桂珍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等人们到了后,陈平已咽气了。听说死状很惨很吓人,胸前一大滩血,眼珠往外努着,瞪得溜圆,胆小的差点摔地上。他死于癌症,被折磨那么久,死相好不了。这在情理之中。
而后,一年多吧,又听闻谢长富和桂珍一个锅里吃饭了。谢长富死了老婆,桂珍死了男人,凑合到一块也不错,半路夫妻也有到老的,这叫肥水不流外村,人们只惊讶一会儿就各忙各的了。
桂珍拾掇拾掇,带上铺盖就到了谢长富家,这次没人反对,爹娘早就死了,弟弟们有家有业,各锄各自地里的杂草。桂珍对他们说,我要和谢长富过了。过吧,在哪都一样。不是没反对过,谢长富很不高兴,面色阴沉,眼里闪着刀光。到了黑下,玉米秸垛说着就着了,像夜晚被谁逼急了,红了脸。火苗子窜老高,卷着舌头舔墙头,熏黄了又乌黑。抓不住现行,也能想到谁,没法对质,闹不好房子再给点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里总会着麦秸垛、玉米秸垛和棉柴垛,很多,却精确到有数的几垛,得罪人了啊,背后捅一刀,防不胜防,恨得牙根痒,却只能暗自骂娘骂祖宗八辈。
晚上睡一块,折腾得炕都快塌了。办完事,谢长富搂着桂珍。桂珍很满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她很久没这么舒服了。
怎么样?谢长富不无得意。
你活真好,你那长了骨头吧?让人上瘾,我摸摸。
让它歇歇,我要不活好,你跟着我过?
说正经的,我可还有一个小儿子,你有两,他们仨你可不能有偏有向,得给我小儿子盖好房子。要不我可饶不了你。
行,我答应你。不给我儿子盖,先给你儿子盖,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跟着你我容易吗?
这不是很容易吗?你要是早跟着我,用得着费这么多事吗?
别说了,我可把俺娘俩都交给你了。
嗯,瞧好吧。
谢长富睡得很坦然,一切很安静。
四
夜色深了,很深,大概三四点的光景。村子里狗睡了鸡在窝里枝上沉眠,阴着天,星星和月亮盖着云被呼呼入梦。那时不像现在,多晚都有车行驶在路上。此时的路蜿蜒在黑夜里,如睡着的长虫。谢长富却步履匆匆,手里拿着棍子,时不时戳牛的后腚眼。牛被戳急了,撩开蹶子撒欢,像拽着犁往前跑。谢长富就高兴,牵着缰绳一溜小跑。他不敢走大路,专门走小道。走过几回,轻车熟路了。遇到风吹草动,就赶紧把牛拽到一人高的庄稼地里,等一会才放心走出来。这也很累人,但只要成了,就有钱跑进兜里。
走到一个村子前,和谢各庄一样死气沉沉。轻手轻脚走过街,拐进胡同,在一个门前停住。用手轻轻拍门。没拍三下,屋门开了,他的女婿开了大门,人牛一起进来,门再次关紧。谢长富点上一支烟,映出他半张脸。玉峰,这是第几头了?第三头。哦,发财的还在后头。你找个下家卖了,越远越好,这头能卖二千,多肥!嗯。我知道,没事。好,都歇着吧,我走了。
玉峰进了屋,红英问,又弄来了几头?
一头。比原先那俩都肥,能多点钱。
就这一回了,我的心净扑腾,都跳到嗓子眼了。老这么下去得坏了,不是正来头。公安可不是吃闲饭的,逮住了得坐牢。
你爹送来了能不帮忙?再说了不白着,比地里来得快,你一个娘们家知道头轻蛋重?
唉,我怎么有这么个爹啊?
行了,睡吧。到时我就辞了他。你以为我愿意!
十几里地不算远,谢长富偷偷摸摸进了村,摸到自家墙下,扣着缝爬进来。秀兰醒了,嘟囔他。又偷牛了?还干伤天害理,忠子怎么死的?报应啊。你还不觉?我当初真瞎了眼,上辈子欠你的,跟着你担惊受怕。公安怎么还不逮你?
去你娘的,敢咒我?那钱你没花?都喂狗了?叫唤得比谁都欢。你娘的拿了钱你也赶紧揣起来不撒手啊!别老鸹落猪腚上光看别人黑!我那也是拉巴一把。逢年过节就俩书包,我都寒碜。
行了。跟着你没个好。
不好你告我去。出不了这个门我先弄死你。
秀兰不敢言语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自个男人什么秉性清楚得很。
谢长富并就这样,谢各庄的父老乡亲己习以为常,只要不对自己不利,都敬而远之,着了火丢了牛忍倒霉。他死了老婆又和桂珍睡一块,并没谁究其正常不正常,其实都盼着谢长富一个不留神张井里淹死,那样谢各庄就安宁了。
谢长富意气风发,进入了正轨,他的眼睛更亮了。像两把白亮亮的刀子,要为三个儿子斩获什么。人只要被逼,有的上梁山,有的激发出潜能,就在某个时点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他被三个亲厚儿子逼着,可不是说着玩,得要多少钱?地里的收入不解渴,他把目光投向远方。想当年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人和事,也听闻过许多人和事,在潜移默化里塑造着他,也做过一些事。
我想再去天津,那里我熟,打工挣钱的机会一抓一把。他对桂珍说。
你还去那?
嗯,这破地方能捞几个钱?还不是为了毛蛋们。
谢长富走了,桂珍一个人忙里忙外。
没半年的夜里,屋门被人拍响了,这是有人翻墙头到了院里。桂珍被惊醒了,忐忑不安问,谁啊?
门外有人轻轻得说,我。开门,我回来了。
桂珍一下子听出来谁的语声。你怎么回来了?
打开门,门外站着谢长富,不像衣锦夜归的样子,倒很是落魄。桂珍心里格登一下子,跳得快速了。
我饿了,给我热点吃的。
看着他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几天。
我惹事了。
你啊,怎么还忍不住?
听我说,我劫道来,抢了一个女的,看她包鼓鼓的,里头肯定装着不少钱。天津的娘们贼有钱,我不抢也会被别人抢走,先下手为强。这娘们不撒手,我捅了她一刀。
唉哟,可别捅死。
不管那个,又不是只她一个。他娘的,我翻了翻,差不多才几千块钱,没多少肉。
公安得逮你啊!你怎么着?
再跑一回呗,刀子短没多重,估计死不了。你别管了,家里还有钱不?都给我,我得吃饭。上一回藏起来,不是啥事都没有?这回也这么着。等消停了,我再回来正儿八经干,绝对不再惹事了。
桂珍翻出五百多块钱,这是预备买化肥的,你先拿着吧。
谢长富接过来揣进兜里,摸一把嘴,脸上浮出坏笑。半年了,想你想得憋得慌,你也想不?
桂珍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干这个。
大半夜的,到处黑灯瞎火,我得等天蒙蒙亮时再走,这一去不知啥时回来,要不多亏啊。
一番折腾,鸡开始第二波打鸣了。不踏实的桂珍推醒了谢长富。谢长富打个哈欠,收拾利落,临出门时回头说,等我回来啊。
我一定上一辈子欠你的,命啊,我认了。
时隔不久,村里来了警车,让大队干部指路,径直敲响了桂珍家的门。
在询问时,她很镇定,听到谢长富抢劫伤人时又眼冒怒火,这个玩意不正干,搅穷玩啊。作死。摁手印时抖了几下,似乎是签生死状。
新年过去了,鞭炮的响声还没落地,传来了谢长富的消息,在一个外县被抓住的,迎接他的是五年有期徒刑。
五年过去了,谢长富出狱回到谢各庄。父老乡亲们发现他蔫了,眼里的白光收敛了许多,很低调,埋头干庄稼活,起早贪黑恋晌,不再各处串门,像换了个人。都以为他洗心革面了。
陈平挣下不少钱,除去治病外,还剩下不少,谢长富张落着话附前言,找建筑队,跑前跑后给桂珍的小儿子盖了五间大北房,又给娶了媳妇。而后先后把自家一处院和接近一亩的宅基卖了,找遍了亲戚借了钱,加上两个儿子挣的,又分别盖了两处,都娶上了媳妇。他和桂珍租房住。到这应该是大团圆了。不能忽视谢长富的能力,对于庄户人家,能做到这些,已让很多乡亲嘴上不说心里却暗叹不如了,一个当过贼劫过道的人,居然混得如此好。
谢长富加入了村里的建筑队,和灰搬砖垒墙,很像回事。东家有时管酒饭,坐下喝二杯,合的热乎,越混越熟,直到和二金熟得不能再熟了,熟到没法再熟,除非盖一床被子,躺到一个炕上。人就开始心眼活泛了,变得别有用心,走上了另一条路。谢长富的眼光瞄上了一个女人,早晚攥到手里,乐呵乐呵,老子还干得动,保险比你二金强。
五
小,会上好玩不?二金问他的小儿子。
好玩,我都没玩够。二金的小儿子都十岁了,还停留在五六岁上。孩子真是小人儿,他有先天性心脏病,瘦小枯干,说话声大一点脸就通红。摊上这样的孩子,是父母一辈子的累赘,在农村条件不好,死亡率很高。二金条件不好,向小儿子倾斜,精心照料,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家父母能狠心舍了?
二金的惨还不止于此,亲兄弟仨不睦,无非是分家分出了是非。他老爹早死了,娘也做不了主,手心手背都是肉。大队出面调解,才算告一段落。到了老娘需要赡养时,兄弟仨又相互指责,谁当初占多了谁占少了,分摊不均,谁也不当省油的灯。后来老娘一气之下告到了法庭,判决每人一月拿一百,另凑一百的经费,法院哪能白白派车派人执行!在村里就这样,似乎穷娘不疼穷儿不孝,而实际上还是人性不占,曾有兄弟五个闹分家动了轧刀。二金的大哥和三弟打架,被亲侄子一菜刀砍后脖子上,差点要了老汤。不过他俩都不和二金碰硬,因为二金会武术。埋没在庄稼地里,也不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了,但有根基,有把子力气身子也灵活轻便。
赶明晚上再来领你玩。
哦。
二金骑着摩托车,小儿子坐在油箱上,爷俩走在公路上,时间已近夜里七点了。这个点村里的大多都在吃晚饭。身后还传来赶会人的嘈杂,公路的东侧有路灯一盏隔着一盏亮着,西边不亮,夜色蒙着薄薄的红色,如弥漫着血雾。有夜风吹过来,霜降让人真实觉到冷了。
因为冷,二金骑得并不很快,再一拐弯,走十分钟就进村了。路东是树林,还三三两两散落着灌木丛。路上没行人,静悄悄的。二金正在寻思媳妇玉红,会不会改了?昨天打得我手都疼了,会改的,可别再被钻了空子,他忽自责陪儿子在会上玩了两个多小时,太疑神疑鬼了,玉红不是在纺织厂上班么?会上接了一个电话,让他接她去,一玩给忘了。真蒙灯转向。走,小,接你娘去。刚想别把,还没转动,忽一道强光刺过来,睁不开眼,强光一眨眼就冲撞上了他,二金眼一黑,摔倒了,他懵了,又在疼痛中醒过来,缓了缓,转头往北看,有一个人站着在死盯着他,看清了,是谢长富。二金急了,x你娘,你敢撞我?我整死你。他试图爬起,又脑后一阵剧痛。打得他毫无招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揍他,叫他站起来,咱爷俩都活不了。他的头又一痛,又一个声音响起,爷们,今你就在这吧。谢长富打着他,还一边死劲敲腿,说,你家里叫我弄死你,别怪我心狠手黑!而后接连痛击二金的脑袋,他的头破了一个洞,血喷得老高,伴随着脑浆流出来,二金活不成了,他的腿耷拉着,断了。
小家伙醒了,哭叫着向二金爬过来,沾了很多血。
爹,怎么办?他可认的咱。
谢长富抱起孩子,孩子拚命扭动,哭叫得更大声。谢长富赶紧捂孩子的嘴,他的手很大很用力,连鼻子也捂严实了,不大会孩子不动了。
你从地里摸回去,我办他。谢长富把二金的小儿子往车厢里一扔,开动了电三轮车。他开拖拉机,他二小子骑电三轮来的。那小家伙缓过来不肯安生,仍哭喊着。谢长富急了,红,对不起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他停了停,你干吗打我爸爸?给我妈说去。小王八羔子,谢长富骂了一声,抱起来就往地上摔,摔了几下怕不实诚,又提着孩子的腿倒着头往地上碰,孩子挣扎了几下又不动了,往车厢里一扔,有血顺着缝隙淌了一路。
开出了三十里地,到了青县二院。电满够用,都冲了半天了,回去还有剩。谢长富做样子抱下车送急诊,可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有血,再一看孩子早死翘翘了,肢体有些发硬。他忽得害怕了,紧跑了一段,顺手扔在路边上,开车回了谢各庄,把血衣扒下来,挖个坑埋了。
这次他没跑,现在技术这么发达,能跑哪去?够本了,他意识到只有死路一条,在没被逮住前,还骑着摩托车到公路上转,丝毫不避嫌,好像与他无关。
六
张玉红在车间里如热锅上的蚂蚁,给谢长富发完短信后,她后悔了,她后怕了。真要把二金弄死了,她也就到头了。机器安安稳稳的响着,工友们在悄无声息得忙着,一个班下来又能挣一百多。夜风透进来,吹得她心里发冷,她又在心里祷告,他俩谁也碰不到谁。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惶惶不安,似乎天要塌下来。正在六神无主时,她的手机刺耳得响了,她一下子就瘫了。
七点半左右,村里小卖铺的喇叭响了,不是喊买菜卖肉,声调很急促。注意了,全村注意了,村西公路上躺着辆摩托车,可能是车祸,谁家还有人没回来?抓紧去看一下。
张玉红的脑子嗡一下,顿觉天旋地转,她昏迷过去了,等再被人摇醒时,她哭天嚎地得找到自己的电车,连鞋都掉了,失魂落魄一般往回赶。到了自己家,一院子的人,二爷出事了,叫车撞了。
张玉红顾不得满脸泪,问,小博呢?
没看见。
人群里有人说,快去找,说不准给抱走了。到医院赶快看二爷怎么样了。
当张玉红红着泪眼见到二金时,二金紧闭着双眼和嘴,脸白得像张纸,白枕上满是粘糊糊的血浆。没熬到天亮,就死透了。
张玉红抓着二金僵硬的手,只是哭,哭到最后变成无声的呜咽,抽抽搭搭没个玩,真想一头碰死,又牵挂小博和大儿。
报案吧,嫂子。二金的三弟说。三弟比大哥强,找大哥时,大哥后退摆手,找我干吗?跟我没关系,有公安呢。三弟说,已经报警了,交警正在查。我怀疑二哥不是出车祸,你看后脑勺,不像摔得,像打的。这是凶杀案,得找刑警。
张玉红一惊,脸上也没了血色。她看了三弟一眼,无力点了点头。
刚一沉默,小博死了扔在外县路边的消息传来做实了,张玉红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完了,她咬咬牙,恨谢长富更恨自己。
省台闻讯赶来,并报道了,这给公安破案带来不小的压力,也成了命案必破的动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很快锁定了,逮捕了谢长富的老二。谢长富躲在外甥家,被外甥劝服自首了,经过审讯,起了血衣,谢长富带着手铐脚镣指认了命案现场。而后桂珍被抓了,张玉红也被抓捕归案。这着实让谢各庄人大吃一惊,聚到一块咬耳朵,七嘴八舌,好像每个人都亲自眼见似的,早些年的传言慢慢浮出来真相。
七
九五年七月十五的那场大雨,如天上的积云,谢长富也蓄谋已久,只是苦于无从下手。为了和桂珍在一起,秀兰必须死,还要死得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桂珍对他说,除非你老婆死了,我不想再和你偷偷摸摸。那好吧,我让她死。谢长富的眼里闪过凶光,这让桂珍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这个熟悉的人她不认识了。
当秀兰冒雨去解手,谢长富放下酒杯到了门口往外一看,眼光停在东南角的那一截破烂不堪的墙,顿时浑身有了劲。他翻墙而过,深一脚浅一脚悄悄靠近,就听到秀兰在咒他。他一咬牙,暗想死你娘的吧。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一推,墙就倒向了西边,带着他也倒下。他趴在土堆上,看到盖得严严实实,雨水从天而降,冲洗着土层,露出些许的头发,他抓了泥土摊了又摊。等了一会,觉得彻底死了,才迈过去,进了屋,换了件上衣,又回到雨里,把裤子上的泥冲掉,这才喊救人。人们把秀兰扒出来,她憋死了,半个人窝在茅坑里,臭的熏人。谢长富才放声痛哭。其实心里很得意,有这场雨,有那截破墙,他才做得天衣无缝。
等陈平病入膏荒,他在一个深夜进了院,早踩好点了,他耐不住热火。
陈平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忽然被推醒了,他努力睁开眼,看到谢长富一脸笑意站在头前。他很意外,有气无力问,你怎么来了?
谢长富一笑,找你来算老帐。
桂珍,几点了?
别问她,我告诉你,十二点半多了。
桂珍,叫他走,撵他走,咱家不招他。
看你这样子,省省吧,都起不来了,活废物。我怎么能走?老帐还没算清,就撵我啊!
我和你哪有老帐?
病得不清,糊涂了,你忘了当年你开三轮拉井盖的事了?我弄你车上,你卖钱,一分没给我。害得我藏起来,没事了我回来,你压根不提,你当我忘了?
陈平想起来,极力抬抬头,胡搅蛮缠,你跑了,我跑不了,把我罚厉害了,你是主谋,你怎么不说?
哦,这是一笔,还有一笔。
哪还有?我不欠你。
你欠我。桂珍早就是我的了,在公社时就和我好了,你不该插一腿,仗着条件好抢走了。
你说吗?陈平胸中生起怒火。桂珍,是真得?
桂珍不说话。
你快死了,趁着你明白,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忙吧?一出去好几天,桂珍不能闲着啊,我得帮你忙。那回正在兴头上,叫你大小子撞见了,他梗着脖子说告我,哪能啊,他一告我不就完了?你大小子是我弄死的,勒死的,早给他找好了地方,往洞里一塞。你说怎么着,他上身弓起来了,还瞪我。我不怕,给他说,都是你爹惹的祸,报应在你身上。
当初继旺死,还曾怀疑到同村的柱子身上。继旺和忠子差不多的年纪时,也到工地上打日工,和柱子在一块。有回柱子指使他,继旺急了。你是谁?凭啥指使我?你是哪根葱?三言五句动了手。柱子个子高人也壮,继旺不是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为这两家红了眼,差一点拍铁锨。后来继旺怀里揣把小刀子,偷冷子捅了柱子的后腰,柱子住院,陈平付了医药费。桂珍说,俺家继旺不受气,不能受气,惹急了跟谁都敢捅刀子!继旺死的不明不白,以为是柱子报复。公安也查过,没证据。没想到竟然是谢长富下黑手,陈平怒火一万丈。
你给我滚出去。有王法治你,桂珍,报案去。
别慌,我会走。我还没得到补偿呢。桂珍,让我吃一口。
桂珍还在迟疑,谢长富走过去,往上一撩,趴在桂珍的胸前吮吸有声,他回头一望,看到了吧?我应得的。
陈平拼尽力气喊到,X你娘,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俩。而后张嘴喷血,身子挺了几挺,死了。
看到陈平死了,谢长富还想深入。桂珍扇了他一记耳光,你给我滚。
别急,你不想舒服?告诉你,事犯了,你也没处洗白,跑不了坐牢,你可是亲眼见了,你这当娘的比我更狠。
桂珍软下来,你先回去,把事办完了你想要我再给你。
这还差不多。
至于二金,谢长富说,他打过我,差点要我老命。为什么打我?我和他老婆红好啊!娘们没一个好的,看着很正经,叫她尝到甜头,却他娘的又骚又破鞋。那回办事,叫二金碰上了,撵了我个燕飞,我跑到二儿家,他不依不挠,把我爷两个都揍了。我恨他,得叫他死才解恨。问我怎么跟玉红好的?我不告诉你,你问她去。她可舒服过,她给我发短信,让我把二金弄残废了。行了,我够本了,偷过五头牛,杀过人放过火,这辈子没白活。我这是六十了,再年轻二十岁,干得更惊天动地。吗?问我怎么让二小子也参与?好办,二金也揍过他,谁心里不很不结疙瘩?我给他说,咱们去撞二金去,弄个半死残废,才能出毒气。没想见了血比我还兴奋,不白养。我认罪,我活够了,捎着好几个,在那边还能让他们死个二来来。
张玉红说,二金动不动就骂她打她,浑身没块好肉。我是对不住他,一时糊涂上了贼船,但我想改,他不给。那天回来,拿着一张纸叫我看,是我和谢长富的通话记录。二金骂我,又动手打,打得我吐血,我死心了,我恨他。这日子有他我没法过。那天我带着伤去上班,有人问我怎么这样,我就掉眼泪,恨得发狠,就跟谢长富发短信,让他把二金揍个腿折胳膊折,哪怕他瘫痪了,我伺候他。接着我给二金打电话,让他别忘了七点前来接我下班,他答应了,大概是怕谢长富半路上劫我。谢长富劫过我,胆子真大,缠着我到庄稼地里。我给二金坦白过。没想到二金和小博去赶会,更没想到他连孩子也弄死了。我作孽啊。我没脸活了,怎么见保瑞?判我死刑,叫我吃枪子,小博啊,娘对不住你,娘该死,下来陪你,别不理我啊!
十年后,张玉红出狱,娘家弟弟接的。她问保瑞怎么样?孩子的舅舅说,可以。那送我回家吧。
张玉红没让弟弟送到家,在村口下了车。再次来到门前,恍如隔世。门开着,一个七八岁样子的小小子在院子里跑。她硬着头皮走进来,看到有一个女的在低头洗衣服。觉察到她,抬起头,是儿媳。儿媳没有说话,放下湿漉漉的衣服,走到小小子近前,拉住手拽到屋里去了。张玉红正在呆着,忽然骂声劈头盖脸。原来是二金的老娘,还没老死。她正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滚,孙家不招你这个破货。谢长富死了是给我儿抵命,他儿死了活该。要没你我儿死不了。我不咽气就是等见你,有我在你别想在这过一天。滚,滚,滚,跳河死去。保瑞在屋里走出来,奶奶,骂啥啊?老太太不言语了,过去一看,保瑞哭出声,老太太由于太激动,气死了。
没人理她,张玉红万念俱灰,转身出了门,走在大街上失魂落魄,有人在指指点点,她毫无知觉。走到了村东,那条河起着波浪,张玉红一头从桥上扎下去,再也不见,河水冒了几冒,荡起几圈水纹,没到岸边就没了,河水并没因她涨了一个指甲盖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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