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的清丽哀愁——读格非小说从《人面桃花》到《山河入梦》

情深以待

　　初次将格非先生所著《山河入梦》这本书捧在手中时，我的手有些微抖，迅速将书捂在胸口，我的心已在里面极度喜悦地跳。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读过格非先生的另一部小说《人面桃花》。《山河入梦》书的封面：玫红的底子上，依旧有朵朵桃花在暗处盛开，鲜艳芬芳触手可及纹理清晰；书名“山河入梦”四个字，像一位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的书生，他在理想主义的绚烂世界里丰神俊朗，却又在现实主义的凄风苦雨中寂寥哀愁。
　　
　　格非先生在《山河入梦》书的封底留下短短一段话，他说“一部小说的动机往往来源于一个简单的比喻”。他提到写《人面桃花》时，想到了冰，《人面桃花》写了理想主义者陆秀米因为爱情力量的驱使和引领，如何走上头可断血可流的革命道路，然而她理想中的爱情最终破灭了。对旧世界的革命终于破冰开启，而理想中的爱情却如冰化水，成为乌托邦里的人面桃花——这是我对《人面桃花》的解读。格非先生说，《山河入梦》的比喻是阳光下的紫云英花地，还有孤零零矗立其上的一棵苦楝树，以及一片浮云的阴影。于是，我联想到春天，革命成功的春天和收获爱情的春天——就像那大好河山之上，开得蓬勃灿烂的繁花千树！
　　
　　《人面桃花》的主要人物是理想主义的女革命者陆秀米，她曾被土匪众奸而生下儿子“小东西”，她因此拒绝与“小东西”发生母子情感，然而“小东西”却在陆秀米将要被捕的时刻舍身救母，他用他无辜纯净的年幼生命对母亲倾诉了深刻的爱与眷恋。陆秀米继续革命工作，但她最后还是被捕入狱了，她选择了从此余生禁言。陆秀米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可她却又在监狱里生下一个孩子，她除了恪守革命秘密，也又一次让她的第二个儿子承受了无父之耻。谭功达是和姚佩佩是《山河入梦》的主要人物，谭功达行伍出身参加过新四军，他是共产党旗下的干部，梅城县的县长，他也正是陆秀米所生的第二个无父之子。由此可知，《山河入梦》是《人面桃花》故事的延续，它们是格非先生所著的理想主义母子篇。
　　
　　谭功达虽生而无父，却传承和发扬了母亲的理想主义。他四十多岁官居要位，身为梅城县的一县之长，但他很多时候却仍像个不谙世情的书呆子。他在任期间，建水库修大坝，种植沼气试验田。这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谭功达想带领梅城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将梅城建设成一个四季花树灿烂、长夜灯火通明的美好地方，他还想在梅城建立完整有序的思想道德教育体系，让百姓不但能安居乐业还能自律助人，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和谐仁厚……他很痴迷执着地做着他的建设新中国新梅城的理想主义之梦。
　　
　　谭功达除了是县长，还是一个对女色没有什么抵抗力的老光棍。是他从公共澡堂把在那儿卖筹子的姚佩佩捡到县委给他当秘书，导致人人都以为谭县长笑纳享用了如花似玉的姚秘书。他和姚佩佩同处一车被她的膝盖不小心碰到时，也确实会心猿意马心痒难捺，可直到她死他生，直到他们都已死——一个被枪决一个最后病死狱中——他们之间都只是一对精神世界中的理想主义相爱男女！姚佩佩本来是上海大户人家，她的贵族父亲在新中国因为犯事被处决，母亲随后自缢，年幼的姚佩佩从此寄人篱下在梅城姑妈家，她是现实世界中的异类落后分子。
　　
　　谭功达和姚佩佩，是一对不谙现实人情世故和人心阴暗狡诈的蠢货，他们彼此钟情却又互不自知！梅城副县长白庭禹将自己如花似玉的亲侄女白小娴介绍给谭功达为结婚对象。虽然谭功达对年轻漂亮的白小娴痴迷不已，还差一点强奸她，但真正与他相爱，彼此懂得惺惺相惜的人一直都是姚佩佩！世事如棋，人心隔肚。谭功达在梅城的理想建设出了纰漏，而官场险恶，他早已处在被人推、踹、绊的险境中不自知，他被撤消了县长职务！曾经前呼后拥的下级站出来无中生有揭发他，自己一手培养的知己心腹出卖暗害他，在这万劫不复的境地中，只有姚佩佩一个人，她没有任何想法地辞了职，要和他站在一起追随他鼓励他安慰他！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谭功达糊里糊涂被一个自己曾接济过的讨饭妇女张金芳倒强奸！
　　
　　格非先生的小说情节设置，总是在理想主义的万丈光芒中，忽然就兜头浇上一勺子极其刺鼻的粪水！从陆秀米的被土匪众奸育子，到谭功达被张金芳脱光甩着一对巨大的下垂奶子束手就擒拿下，无不如是。惟其如此，才能通过故事的表达引发读者哲学辩证的思考——天地生我为人，不能只为吃喝拉撒这些基本需要而活着，还必须有高洁的理想情操和丰富的精神世界，但是，如果没有吃喝拉撒这些基本需要，养活、支撑人的肉身载体存在，又到哪里去培养理想情操和建立精神世界呢？而只为基本需要奋斗一生的人生，最终也必将是失败的丑陋的贫瘠的人生，因为，人只有为利己主义思想驱使时，才会干出种种扭曲人性丑陋不堪的事儿！无论是妩媚芳香的紫云英地还是渴望壮大成才的苦楝树，春天的温暖中，总有阴影如影随形！如何平衡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彼此落差，如何用三分现实主义给养扶持七分理想主义？这样深沉的悲悯，这样厚重的拷问，在格非先生的小说叙事中，一次次以格外清丽婉约的笔墨给心灵的思考注以浓墨重彩！
　　
　　谭功达和张金芳完全没有感情，但是他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面对逆境中迎面扑来的珍贵爱情，谭功达这个行为上的色鬼表现了铮铮铁汉的一面，他拒绝了姚佩佩的爱情，选择了和张金芳结婚。然而，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击掌对抗并没有到此结束，应该说，这才是刚刚进入高潮。姚佩佩被钱大钧、杨福妹这些审时度势登上了高枝儿的梅城县政府的领导们糊弄着，更被现实中自己的知己好友肝胆姐妹羊杂碎出卖着，她被灌下了安眠药，笑里藏刀的一伙联合帮凶将姚佩佩的玉体横陈在省领导金玉的床前！
　　
　　姚佩佩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她年幼时见过繁华世面。按照常理，在糖水里泡大又落进苦水里的人，只要再给她一颗糖，就能把她屁颠屁颠甜死！可姚佩佩却拒绝了所有的物质地位诱惑，她更在被省领导金玉强奸之后，举起一块大石头砸烂了他的脑袋！姚佩佩很胆小也很怕死，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呢？没有任何解释，只能说，她和谭功达是一路人，是遵从自己本心本性而为的人，这是他们共同的原罪——如果，这个世界确实不容理想主义有半点容身之地的话！
　　
　　谭功达成为了讨饭婆张金芳的丈夫，姚佩佩成了全国通缉的逃亡杀人犯！理想主义的流离之歌，就这样在现实主义的囹圄桎梏中浩然唱响了！《山河入梦》也写到了《人面桃花》中的花家舍，粉墙黛瓦的居舍，自律勤奋的居民，山川美丽，百姓和睦，是一个梦中遗失已久的世外桃源！谭功达和张金芳生了一个婴儿之后，就被组织安排到花家舍当巡视员去了。其实，就是作者让他狭路逢生，到桃源去避世了。谭功达就是在这里，一次次收到逃亡途中的姚佩佩写给他的信。那些信件，有的是写在一张香烟纸的背面，有的是写在姚佩佩擦屁股节约下来的一张草纸上。而姚佩佩寄出这些邮件的邮资，很可能就是她忍饥挨饿好几天省出来的一个馒头，或者是她刨了一天石块满手血泡，赚了八毛钱，在买吃还是寄信之间煎熬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寄信……谭功达收到这些信时，佩服姚佩佩的勇敢，也惊叹她的胆大包天！那些姚佩佩在艰苦卓越环境中写给他的一封封信件，像诗歌一样轻灵美好，滋养着谭功达孤独的灵魂。但到底是举报还是不举报姚佩佩呢？谭功达煎熬着。不举报的话，他作为收信者就是包庇犯，一旦姚佩佩落网被捕之际，自己也一样要被缚手而擒。谭功达每收到姚佩佩一封信后，就在一张破烂的地图上将姚佩佩当前所处的逃亡地做个记号，然后将信件焚烧。姚佩佩信件的灰烬在花盆里堆积起来，成为一种特殊的营养，一株鲜艳的海棠花开在谭功达的窗前。
　　
　　其实，在这个美轮美奂的理想主义穿行过程中，还有几双善意传递余香的手，比如，梅城县委收发室的老徐，不是他将信转至花家舍，谭功达根本就收不到姚佩佩寄给他的信！而这些实际阻扰和困难，姚佩佩本人是不管的，她早就知道给谭功达写信的结果是石沉大海，但却仍旧坚持了一路逃亡一路抒怀！不得不提到的，还有花家舍的党委书记郭从年，也就是那个驼子八斤，也许，他还是《人面桃花》中的某个土匪。他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悲观彷徨的理想主义者。他貌似建设了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花家舍，其实他自己心里深深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像，这小小一隅中的片刻灿烂美好，随时可以在任何一个下一分钟就碎为齑粉灰飞烟灭！他早就发现了谭功达收阅并烧毁姚佩佩的信件，就是说，他早就可以处置谭功达这个包庇犯，同时一举捉拿姚佩佩这个杀人在逃犯——这可是难得的表现自己立大功的好事儿！可郭从年却又包庇了谭功达。在最后，谭功达从自己做记号的地图上发现姚佩佩的逃亡线路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落入自投罗网的结局中去了，他心急如焚。郭从年这个时候放纵了谭功达去找姚佩佩给她通风报信。郭从年明明知道，谭功达和姚佩佩的结果最后都是死，无论他是包庇他们放纵他们或揭发他们检举他们，他们的结局都不能改变，不过是结局早一点到来或迟一点到来而已，可就算这样，郭从年最后还是选择了包庇和放纵。
　　
　　姚佩佩是一个没有丁点方向感的女人，她逃亡了千里万里，却只不过绕了一大圈又自投罗网。她自投罗网时，已不辨来路，不识旧时河山。她的逃亡路线，就像她和谭功达的爱情，兜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彼此重逢奔赴！就在姚佩佩和谭功达即将要零距离靠近时，他们各自被捕入狱。姚佩佩被执行立即枪决，她在倒下时，看到一片灿烂的紫云英，闻到了美妙的芳香，而苦楝树傲然冲天，向着浮云和阴霾！而谭功达在监狱里被关押了十多年，他在狱中画了无数他设计向往的“梅城规划草图”，却投递无音，他最后死于肝腹水。
　　
　　最幸运的是，格非先生的笔让姚佩佩与谭功达在生死之间那个微妙的界地终于重逢相遇了，她说，“这么说，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他答，“对，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当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早已明了自己向往的世界是幻是空，他通过故事的编织将自己的美好向往亲手击碎毁灭，还原现实——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旧在寂寥在苦痛中也继续坚持他的理想主义，让从未更改的热烈理想挚爱与挥之不去的浓浓现实哀愁比拼角逐，虽败犹荣。正因如此，我才喜欢他所讲述的故事，赞同他所表达的思想，感动他所坚守的情操——致意我所尊敬的文学大家格非先生！
　　
　　至此，从《人面桃花》到《山河入梦》，理想主义的清丽哀愁，像戴着镣铐起舞的精灵，任君语君诉，随我读我歌，生生不灭！
                                                        往昔旧字

                                                  

　　
　　

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