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锦瑟 于 2016-1-7 22:19 编辑
今天是中秋节。我一个人在微暖的朝阳中醒来，有了一整天满满的假期。想着女儿要从北京追星回来，我起身去菜场买了点菜。孩子的存在总是能毫不费力点燃人间烟火气。
又是很久不逛菜场。曾经混熟的肉西施依然笑得温婉，“侬长远勿来买菜了……”我略局促地笑笑。买了肉往前走，在一个蔬菜摊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嗐，丝瓜要五块么，贵得吓死人……”恍然间，我一愣怔，急着去给母亲提菜篮子——却终于醒过来，那不是我的母亲呢，不过是另一个和母亲很类似的买小菜阿姨！
我母亲已经家去了。家在瓷都昌南。中秋节是个喜庆日子，原不该随便伤感，那就姑且笑谈谈小时候，我随在母亲身后买菜的趣事吧！
母亲素以精明闻名于亲友间，持家是一把好手。持家者，柴米油盐也。我是长大以后才发觉，母亲对去菜场买菜有种如痴如醉的热情。即便菜场就在我家楼下，即便就只是买几只青椒几根茄子，她都要买上一个多钟头。
母亲奋力挤到一个摊位，蹲下身来，手势熟练地掰去蔬菜的黄叶和玉米的根部，一边眼也不抬问道，“老板，你这倒脚货啷个卖？”我很喜欢跟母亲去买菜。跟着她在菜场看戏或是离魂冥想，从小对我来说，就是一项太沉醉的游戏！
还有一种游戏是每年春节拜年，走访亲友，我喜欢读每户人家贴的新春联，然后用右手指头隔着裤子在大腿上划字——我会在长久的走亲访友过程里都保持事不关己的沉默，但得空我会忽然对母亲说，“那家的对联儿可好啦”，那家的对联贴的是“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我母亲听了嘴一撇，头一歪，像是思考了什么似的，只一瞬，便摆手否定了我，“好什么？过年的对联，横竖不过发财四季什么的。”其实，她是把我的童言记到心里去了的，从我家以后每年的对联风格儿我就看得出。只不过这发现到今天来说，多少叫我有些喉咙口发紧。
扯回来说跟着母亲买菜！母亲好好地将人家的蔬菜掰掰弄弄，又称人家的新鲜菜为“倒脚货”，这时候菜老板脸上还在变颜变色，要发作未发作，我却忍不住说了，“妈你这样很不好，菜蛮新鲜的，你不要这么掰……”救了老板的场，他感激涕零地望着我！而我母亲秀眉一蹙，嘴巴鼓起往边上一拧，嘴里“啧”地一声，举着一个紫色的茄子做势要打我，“你是神头吧鬼女仔哩，是你妈买菜，你老帮人家干什么……像你这样大了当家，肯定要当完（fuan）!”老板也哈哈大笑，我母亲便宜也占了一点儿，老板也没吃太大的亏，生意就做成了。
我母亲买肉喜欢去一个大胖子那儿。大胖子浑身黑胖，他的肉摊上老是在一大堆红红白白的猪肉之间，扯起一根细细白白的肉肠子，仿佛那是一根很骄傲的LOG！我很想知道那根肉肠子是啥玩意儿，但每次我开口没问完就被我妈打断扯到别的地方去了。急了眼她就说，“女孩子家家的，这有啥好问的？”有啥不好问的，跟你逛菜市场不就是图一乐么？一根细细白白的肠子罢了，挂那干嘛？你也没买过那肠子回来炒给我吃过，不是吗？我母亲终于给我逼狠了，有一天握着我的嘴悄不声地说，“祖宗，那是公猪的鞭，那是胖子在招摇说他卖的是真正的公猪肉……”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了“鞭”是什么意思。十二岁我们就读了《红楼梦》，贾宝玉在学堂里和金荣、秦钟他们瞎胡闹弄的那起子破事儿，当我真的一点儿不明白么？约略也猜得出那么一半丝儿的意思。可这“鞭”，这“公猪的鞭”咋这么细呀，就跟绳子似的？我再继续追问，就被我母亲毫不客气给喝止了，“好啦，表问的，女仔哩问这么多吓死八人的事儿做么的？公猪的鞭细粗关你屁事，你只管吃公猪肉就是了……”我至今也不知道公猪的鞭为什么那么细，呵呵。但我怀念我母亲亲昵呵斥我的样子。
小时候跟母亲逛菜市场还有一个新鲜就是常能看到卖打的。什么叫卖打的呢？其实是卖狗皮膏药。一个黑胖子——呵呵，又是一个黑胖子——真不好意思，还是一个赤膊的黑胖子，他手托着一块厚实的红砖头沿着人圈走一圈，请大家验证砖头是实在货，然后就站在圈子中央。他先是蹲马步运气，嘴里连呼噜带扑哧，左手掌和右手掌做成刀的样子，凭空里砍过来砍过去！我直着眼看他做足了前戏，然后大叫一声“嗨呀呀”，一掌劈在那红砖头上！砖头登时就裂了，演慢镜头似地，裂了一秒钟之后，才“稀里哗啦”一下粉身碎骨了！我的嘴早已不由自主张得老大，心里发疯似地佩服那黑胖子！接下来黑胖子会冲着人圈子抱一抱拳，托着一个乌溜溜的铜盘子开始卖狗皮膏药。许多人纷纷解囊。我母亲若是和我同看好戏，这时候一定是扯着我拔腿就走！但我不想走，因为我发现了黑胖子的手，就是当刀劈砖头的那手，他是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托盘子，样子绷得挺像那么回事，我想看看他为嘛把那只手藏身后？
黑胖子第一回合表演的是劈砖头，第二回合更好看，是用砖头拍胸脯。他赤膊裸着胸膛，那胸前散着三两须粗黑的胸毛，这都是我仔细观察所得。只见他照例是外八字走一圈来回展示砖头，然后当中立定，将砖头高举过头，然后身体转三圈，这时候他不出声，要待他将那厚厚一砖头“嘭”地当胸一拍，才“啊哦哟”一声大吼！那真是我童年记忆中永远闪耀着第一等光辉灿烂的镜头！
话说那一回，我不知咋地离了母亲正在挑挑捡捡买辣椒的摊头，跟着人声鼎沸处挪脚步去看胖子卖打了。紧要关头处，胖子立马就要砖头拍胸了，我这时候也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在丹田处，单等着和胖子齐声喊那一声“啊哦哟”过瘾——结果呢，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我比胖子早喊了半拍！我“啊哦哟”没喊完，胖子停了手，很懊恼又很鄙视地看着我，“你瞎喊什么？”他举着砖头斜乜着我这个小丫头片子说，他的外地口音很难听，有一股窑洞味儿。围观的人都吵吵起来，劝他别跟我一个细孩子耽误工夫，快拍吧，又一个个都嘱咐我，“谁家的孩子，又没钱掏出来的，看就看呗，别瞎喊了，喊窜了胖子的丹田之气，那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母亲就在这时张皇失措拎着个菜篮子，像是家里失火了般寻来，“打短命的东西呀，叫你表乱跑，你啷个一个人躲到这里来的，走走走……”拽起我就走。
“看完胖子拍胸再走呗，你也爱看呀！”我劝我妈。
我妈一不愿掏钱买狗皮膏药，二是刚吃了我走丢这一小吓，哪里还会再和我一起看胖子卖打拍胸，二话不说将我一条小胳膊抓起夹在她胳肢窝里，我就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跟她走了！嘴里还一叠连声模仿着胖子当胸一拍高喊的那一声“啊哦哟”！我问过母亲，胖子那功夫是真的吗？我母亲回答得相当干脆，“真个屁！连膏药全是假的！”
可假在哪儿呢？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再没想明白，日子也流水般过去了。待成家之后，再陪母亲逛菜场，我几乎是折罪的惭愧心理了。一年里，掰着手指数数看，又有几日，我能守着陪她去菜场呢？她再蹲下身去挑蔬菜的时候，若是那老胳膊老腰“嘎嘣”作响，一蹲下去便起不来，我这天高地远的，又如之奈何？至于那跟着母亲逛菜场得来的童年乐趣，重温除了字里梦中，又将在哪一世轮回再度重逢呢？
喔，女儿已经到家，我该去蒸炸煎煮了。
2014年9月8日中秋下午，阳光满室， 草草匆匆而字。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6-1-7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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