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出门不是离家出行,而是我们老家对年节期间走亲戚的俗称。 说起来这词估计和过年一样久远了。随着时代发展,一些地方性老辈土语也慢慢向通用发展,如以前的“逮饭”现在叫“吃饭”,以前的“溜当”现在叫“走走”,以前的“噶来往”现在叫“走动”、“联系”,等等。当然,也有些词汇一直根深蒂固的沿用至今,如邻里帮着干活叫“帮忙”,年节婚庆请客叫“坐席”,青年男女相亲叫“看人”,夏天出门凉快叫“风凉”。这其中就包括这个年节里人们都要喜笑颜开说几遍的词:出门。
每人都有一个数着手指盼望过年的童年,和假期、新衣、美食、鞭炮、压岁钱排一起,出门的诱惑力能列前三。按说过年出门是家庭亲情间一项盛事,但经孩子们花样百出的演绎后,更有了别样的意义。
印象里小时候的年都是北风劲吹冰天雪地,远比现在的不温不火来得猛烈。而对孩子来说这种天气带来的兴奋要远大于报怨,一些大人无法理解的乐趣,比如一路助着跑在噌光瓦亮的雪面上打“滑溜”摔跟头,在雪堆里埋个鞭炮突然炸响,瞄准谁脖领猛不丁扔个大雪球,爬屋檐掰下根晶莹剔透的冰溜子放嘴里咂来咂去,娃子们一个个玩得忘乎所以且乐此不疲。
除夕贴对联守岁,初一宗族邻里拜年,初二开始车水马龙的出门大军就陆续上路了。
包括我家在内串着出门的亲戚分三个地方,孩子们为凑一块玩耍一般是提前约好,初二送完年,初三统一去中间“战略要地”的姥姥和大舅二舅家“会师”,初四去姨家,初五再浩浩荡荡来我家最后疯几天,然后鸟兽散。
母亲头天装点好四个出门随礼的蒌子:姥姥一个,大舅二舅姨家各一个。里边一般是几个白面饽饽,几条饼干,给姥姥的会再塞个水果罐头十几个鸡蛋什么的。第二天一早叮嘱几句路上小心啊注意礼数啊蒌子别给错了早点回来啊之类,就打发我们出门。
我在家是老小,哥哥们照顾不用提太重的蒌,条件是要听他们“统一指挥”,有时同路凑一帮出门的孩子就按高矮个排好队,昂首挺胸的喊着一二一齐步走,凛凛北风里小脸冻的通红。
姥姥、舅舅家可说是从记事起的大本营,早年父母无瑕看顾我们,驻姥姥家是常事。所以来这里和回家一个样,敷衍的问几句好后就四散开来,哪个屋的挂篓里会有软硬合适的地瓜干,哪个屋角还挂着七夕留下来的面果串子,哪个旮旯藏着给我们留的软柿子,出门向哪拐去哪玩都门儿清。
那时孩子多,男男女女的加一块十好几个,年龄也相差不大,走哪都是叽叽喳喳的象麻雀炸了窝。后来还是男孩里年龄最大最有“领袖气质”的大哥完成了“大一统”,一切行动才有了中央指挥。当然,其间也不乏按倒就揍的“血腥镇压”。对此只要不出大格,成天忙于客来客往的长辈们才懒得管,相反有了这么个小司令,他们反而省不少心。
赶初四去姨家初五再回我家,那队伍可就壮观了。十几个皮孩子人手一蒌子,穿着旧时臃肿的棉袄棉裤,手带厚厚的棉手套,脖缠长短不一的棉毛围脖,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远看象一排东倒西歪的不倒翁。
姨家的主要乐趣是村外一个大水库,三九天冻出的冰层怕不有几尺厚,冰面平整如镜亮的晃眼。这成了我们的天堂,成天在上边摔啊打的衣服磨的铮亮,姨在表哥屁股上轻拍几巴掌又数叨我们几句,一个个撵炕上“自然”烘干,自己下地准备饭菜。
说起饭菜,那是过年出门的另一个吸引力所在。那时农材穷,一年里吃不到几顿象模象样的饭,但过年另当别论,不论是招呼上门客还是邻里互请都是大手大脚,毫不吝啬。我们虽是“小客”,一鸡二笋三汤四肉可是一样不缺。都放开了吃,上来的菜风卷残云盘盘见底,最后一般是一大锅猪肉炖粉条子才管饱。吃完了一个个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再舒服的打个饱嗝,那感觉不行不行的。挨着家的这么一个流程下来,往往到开学前每个娃子都会胖了那么一小圈。
出门第三个吸引孩子的是压岁钱。有时一毛两毛,有时能到五毛。其实不想大人给多,少给点自己可以攒着以后买玩具零嘴什么,给多了回家反被父母收了去,因为给表兄弟姊妹们回压岁钱要用上。
当然,关于出门的记忆除了温馨还有闯祸,有时还伴着惊吓与责骂、受伤和流血。
那时农村房子矮,架着人梯爬上围墙再上房揭瓦成了出门的必修课,大人是怎么管也羁不住小家伙想掏鸟窝的心。那次也是上边有残雪,舅家一表哥上去就滑了坡,小小的人儿顺着瓦棱子慢慢往下出溜,一片片的瓦揭了扔扔了揭也刹不住。表哥一脸煞白,大人站下边干吼也使不上劲,紧急关头还是姨夫镇定,随手扯下院里凉晒的被子托了一伸。也亏得房子矮,再加表哥手脚乱划的挂房檐滞了滞,这才堪堪接住。抱炕上一放,呆傻坐那只顾发抖,两只手上全是血。
还有一次去舅舅家出门,正赶上中午头请邻里大客,舅舅舅妈无暇顾及,随便热了点饭菜叫我们吃完出去耍。看着满盘满碗的美味佳肴一一往炕上端,小伙伴们气就不打一处来。二哥是个调皮捣蛋的霸王,不知从哪弄来一大个哑炮,趁大人忙乱的当往灶膛扔了转身就跑。没到大门口就听“轰”的一声闷亮,好家伙,满灶房是灶口冲出的烟灰,忙活的人一连声的边咳边捂嘴往外跑。炕上的高客们也炸了窝,全站起来惊慌失措的问咋了咋了……那天我们玩艺是看了,但二哥却喜忧参半,当场挨了舅舅几脚板子后,回家又挨了老爹一顿胖揍。
孩子们不懂事挨打挨骂是常事,不过大人们有时也跟着昏头昏脑犯错,这是过年时意外的乐子。
那次是在我家,伙伴们一块去河里划冰。扎堆疯闹到一处大湾那冰层不堪其重,哗的裂开了,十几个小不点下饺子一样全扑腾了进去。也亏的那湾不深,淹倒没淹着,但一个个的全成落汤鸡。三九天啊,一溜滴嗒着冰水回家要多惨有多惨。母亲叫大家回屋脱了衣服上炕,全光着挤被子里,父亲用玉米秸在院里生了火一件件的烤。最让我们爆笑的事情来了,母亲看灶膛里尚有余温不知怎么突发奇想,把姨家表弟一双新穿的解放鞋摆里边烘干。靠晌要做饭时竟忘了这茬,点了引火草就塞进去,不大会见里边火势汹涌,呼呼生风。母亲纳闷这什么柴火好烧的劲,猛一惊醒是鞋,再往里看一团大火球哪还拿得出,事后不得不再给表弟买双新鞋。这事现在出门提起还是引得满堂爆笑……
快乐是短暂的,但不论出门闹了啥笑话出了啥糗,孩子们的记性永远追不上行动的身影。一转身,各种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又重新来过。这样一年年,一岁岁,长不大,就停不了。
可,总是要长大的。就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推搡着拉扯着,就象出门路上雪窝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就象表哥从房上缓缓下滑的身体,再怎么抓扯瓦块也阻不住下行的力量。什么时候开始,流鼻涕的小兄弟长成一米七八的小伙子,扭衣角的小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们一个个的男婚女嫁,虽不一定相隔千里,但一地鸡毛的俗事又觉得各自天涯。 一晃人到中年。 随着出门的“革命队伍”一年年缩编,可拜望的长辈人家也越来越少。现在父亲这边兄弟加妯娌八个只剩八十多岁的母亲自己;母亲娘家那边同样只剩八十多岁一个妹妹一个妹夫。一年年下来,我们三兄弟就象沙漏里按部就班的沙子,每年准时初三去舅家初四去姨家。前几年舅舅舅舅妈陆续走了,又改在每年初三准时去姨家。把母亲的挂念带去,再把姨和姨父的问候带回,那是他(她)们一年里不多的互通讯息的机会。知道娘家那个老妹身体健康儿女孝顺,母亲的脸会笑得象秋后的核桃。
偶尔三五昔日小伙伴碰一起,也大都嘻哈握手后按年龄大小排坐炕上说话。我们学会了彬彬有礼,学会了嘘寒问暖,学会了吃饭时尊敬长者安静聆听他们细说从前,学会了谈论生意经八卦谈论朋友圈人脉谈论家庭孩子养生谈论工作收入旅游。 而儿女,再没了我们当年对出门的渴盼和痴迷。他们不愿放鞭炮,出门不愿走而是想法搭车,没有了对吵吵闹闹疯玩的好奇心,也不愿在亲戚家里过夜。他们更多迷恋的是网络游戏,是影视娱乐,谈论的是吃穿消费,是香车宝马。而出门,更象一种无可奈何的例行公事。 仿佛只一眨眼,我们已成了小时候眼里那些端坐炕上的大人。而孩子,却已不是当年的我们。
那些还没放假就数着手指盼望过年,出门后这屋那屋乱翻 “探宝”,对着面前几毛压岁钱欲拒欲接,冰面上野地里撒欢疯跑的小伙伴们,那些爬屋顶揭瓦掏鸟窝、往灶间锅底扔鞭炮的皮孩子们,现在都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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