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成的少年(短篇小说)
文/莫零
1.
男孩子小的时候,不晓得脑子里每天都在想着什么,你看着他的个头一天天冒尖,又看着他的喉结一点一点长成,有一天吃早饭时猛一抬头,还能发现他下巴下蠢蠢欲动的胡茬正要喷薄而出……
父亲对于男孩子的长成是喜忧参半的,既希望他茁壮成长,又担心他会挑战自己的权威。母亲则不同,她眼睁睁看着从自己母体里分离出来的骨血渐渐长成参天大树,成为她可以依靠的又一个肩膀。这时她的心里是充满欣喜充满成就感的,这是爸爸和妈妈对于儿子成长过程中不同的奇妙感觉。
再过一个学期,辰梁小学就要毕业了。他每天早晨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都感觉无比恐慌。他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总在匆匆忙忙地提醒着他该往卫生间里跑了。当他对着马桶掏出那个标志雄性动物的工具时,又感觉其实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尿意。就这样周而复始了好几个月,他被各式各样的梦惊醒,他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冲向卫生间,还是一如既然的感到沮丧,于是,他烦燥极了。
说话也不好好说了,走路也不好好走了,连碰到熟人打招呼也是恶声恶气的。妈妈丁薇薇总会替他跟这些熟人们解释道歉:这孩子有下床气。
可惜辰梁并不想领她的情,他现在对她说话都是不耐烦的,问他什么,要么随便,要么别烦我!搞得丁薇薇也跟着他烦躁起来,并将这种情绪又发泄到了丈夫刘刚身上。害得刘刚还以为老婆更年期提前了。
这一天下午,都快四点了,刘刚还没上摊子上来。丁薇薇缩在百大商场的玻璃门边纳着免费空调的凉,有人往摊子前来了,她才嘴先到,脚再到地赶过去吆喝:凉皮米线,你打包还是在这儿吃?
摊车上的海带丝眼看就见了底,这死热的天儿,人人都指着海带丝要求多加点儿。刘刚到现在也没把海带丝给送来,一会儿没得卖了,怎么做生意?
丁薇薇脸上焦急,心里更急,几乎要扯着嗓子对着她家那幢单元楼喊了:——死刘刚,你咋还不下来?
她终究还是没喊出来,好歹是曾经坐过办公室的职业女性,就算下岗后沦落到要摆凉皮摊子来维持生计,这种市井泼妇的行径她还是不屑做出来的。
这时,辰梁那瘦长的身影在水泥地面上慢慢拉过来了,她救星似地喊儿子:快上家喊你爸去。
辰梁低眉耷眼地经过摊子面前,却并没打算停下脚步,也没搭理母亲的吩咐,像没听见似地准备往家里走,丁薇薇一下子就动了气,这一大一小俩男人是合起伙来要气死她吗?她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刘辰梁!你给我站住!
辰梁这时心里正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呢,刚才体育课上他跟班长张飞开揍了,把张飞鼻子给打出血了,还砸坏了学校的乒乓球桌,班主任勒令他请家长明天上学校去一趟。他爸刘刚的拳头他是领教过的,下手狠,脾气暴,还蛮不讲理,连给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最后一堂课都没上就溜出了校门,一路想着对策也没想出个什么头绪,所以他妈丁薇薇吩咐他什么,他压根儿没听见。
“啪”,他脸上挨了一巴掌,那巴掌的主人正是一贯轻言细语的母亲。他给打得一愣,旁边小店里的周扬哥哥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对他挤眉弄眼地坏笑。辰梁的脸刷的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他冲丁薇薇怒吼:你凭什么打我!
丁薇薇的火气一旦上来了,可没那么容易能消下去,她冷冷地回了句:你都是我生的,有什么打不得的?
辰梁委屈极了,学校里受气也就罢了,回家来还要受气,今天是张飞先惹得他,只不过他还手猛了点,把他鼻子给打出血了,其实自己胸口挨了他好几下呢,班主任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给批了一通,他气不过,一拳砸坏了乒乓球桌,手背上到现在还火辣辣的疼呢,都破皮了。怒火一旦燃了起来,就怎么也按捺不下来,他现在眼里看到的妈妈就是一个母夜叉,一个长毛怪,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他捂着脸恶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大步地跨过马路,往自家的单元楼冲过去。
他一口气奔上了五楼,往身上掏了半天钥匙才想起来书包都没带回来。他举起手来想敲门,又想起了班主任警告他的话,要是让他爸知道了,一顿揍肯定是逃不掉的,刚刚又得罪了妈妈,连个帮手都没有了,说不定还要罚跪——刘刚最反感他打架,逃课。他举起的手又垂头丧气地放下了。这时门里有了动静,刘刚好像来开门了,他连忙闪身上了六楼,从楼道的缝隙里,他看到刘刚拎着一大袋海带丝下去了。
2.
辰梁决定离家出走。
他从楼道的窗户里看着刘刚的身影走上了大路,毫不犹豫地往一楼走去。走出了小区的后门,他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蹲了下来,检查自己口袋里还有多少钱,把全身都翻遍了,只翻出五毛钱。这点钱想离家出走肯定是不够的,怎么办?他决定潜回学校拿他的书包,书包里还有一个早上没来得及吃的鸡蛋和五块钱,总能维持一个晚上的。
他渐渐地走上了往学校去的大路,经过一个商店门口,看到一个漂亮姐姐正把喝光的饮料瓶立在橱窗旁边,然后婀娜多姿地踩着高跟鞋扭过了马路。他把那个空饮料瓶攥在手里,一会儿到学校的水龙头下面灌点自来水去。老师都说了,水是生命之源,人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靠喝水至少能维持七天。他这样想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悲壮,像《上甘岭》电影里那些个志愿军战士一样。
学校已经放学了,他等到了同桌李娟。李娟一看就是笨头笨脑的长相,牛眼,方脸,泛红的脸庞上还冒了好几颗豆豆。别的女生长头发,有种说不出的轻盈的美,而她的长头发,永远都是油乎乎地巴在头皮上,离得近一点都能闻到令人作呕的头油味儿。辰梁平时很讨厌李娟,她不仅长得不讨人喜欢,声音也像被捏住了嗓子的母鸡那样尖细刺耳,要不是怕被张飞看见,他是不会求她去帮他拿书包的。
李娟听了他的要求,乖乖进教室拿出了他的书包,这倒让辰梁觉得她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他甚至很有礼貌地对李娟说了声谢谢。
没关系!李娟像个假小子似地挥挥手,关心地问他:你回去告诉你爸了没有?
辰梁望着李娟那张油光发亮的脸,忽然产生了向她倾诉的念头,他本来跟李娟并肩走着,这会子停下了脚步,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打算离开这儿了。
啊?李娟没听明白:离开这儿?我们本来不就放学了吗?当然要离开这儿了。
哎呀!辰梁真为她的木讷感到着急,他又换了个通俗易懂的讲法:我要离家出走,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了。
李娟这会儿听明白了:哦——啊?她惊讶地叫了出来:你要离家……
她还没说完就让辰梁给捂住了嘴,辰梁恶狠狠地警告她:不许乱说!
李娟挣开了他的手,自己捂住了嘴巴,冲辰梁点点头又眨眨眼睛,辰梁这才放心下来。他们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辰梁问她: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只有五块钱。
李娟从书包里抠了半天,才抠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还万分不舍地递过去说,这是她一个礼拜的早点钱。
辰梁大大地受了感动,他没想到今天唯一的温暖居然来自于这个他一直很反感的女同学,他坚决地推开了李娟的钱,故作轻松的说:那算了,我回头再自己想办法。李娟摇摇头,执着地举着那五块钱,辰梁怎么推也没有用,他只好收了下来。
那你打算上哪里去呢?李娟问他。辰梁脑子里一阵发懵,是啊?上哪儿去呢?他有点沮丧地靠在墙上,这会子伟大的离家出走计划像个隔了夜的大气球一样瘪下去一大半。他不想让李娟看出他的心虚来,把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拍的啪啪作响,豪情万丈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李娟被他的气势感染了,无比羡慕地望着他说:刘辰梁,你真有勇气,其实我也想过离家出走,但从来没敢真的做过。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李娟说她得回去了,不然爸妈该着急了。于是她向辰梁挥手作别,还忧心忡忡地说:其实你不回家你爸妈也会着急的。
辰梁哼了一声:他们才不会呢!他也转身准备离去,李娟又喊住了他:要不,你到我家吃了晚饭再走?
辰梁有点犹豫,天这么晚了,他心里有点想打退堂鼓了,要是没有家里那张温暖的床,他今晚要上哪里打发一夜呢?他又想到他家那橘黄色的灯光下面的餐桌上,一定会有一盘他爱吃的土豆烧肉,今后难道他就要跟他喜欢吃的土豆烧肉作别了吗?还真有点舍不得呢,想到这里他咽了口口水。
李娟还在鼓动他:刘辰梁,到我家吃晚饭吧,我家就住在这儿不远。
3.
李娟妈妈对女儿带回来的这个男同学充满着敌意,恨不得把刘辰梁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了个遍。
辰梁如坐针毡地吃完了这一顿饭,而且一点儿也不好吃。李娟家是北方人,晚饭就是稀饭馒头,炒了盘青菜,外加一碟酱黄豆。他伸手去拿第二个馒头的时候,发现对面的李娟弟弟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他又把手给缩了回去。
趁着大人们收拾碗筷的功夫,他偷偷跟李娟说他走了。没等李娟送出门,他就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天已经完全暗了,他走出李娟家的小区,漫无目地地往前走去,接下来该往哪儿走呢?辰梁有点苦恼,他只认得学校,家里,还有奶奶家的路,这么晚了,公交车大概也停了吧?他顺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又走到了学校里。
夜晚的校园他还没来过呢,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只有路灯发出微亮的光圈。他拐到了操场边的水池旁,拿出那个空饮料瓶接了瓶自来水,又嘴对着自来水龙头喝了几口,打了个饱嗝,这会儿才觉得好像饱了。
白天热闹的操场现在空无一人,他走到被他砸坏的乒乓球桌面前,不仔细辩认,他几乎都找不着被他砸坏的地方了,又不影响使用,班主任干嘛要求他赔张新乒乓球桌啊? 一张乒乓球桌得一百多块吧?那得卖多少份凉皮米线才赚得回来啊?他们家又不富裕,连给他买双篮球鞋,他妈都磨磨蹭蹭半天才肯带他去。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班主任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一看就不是个好人!他在心里给自己的班主任老师下定论,他的眼睛是三角眼,跟电视剧里的汉奸一个样子。还有他戴的那付金丝边眼镜,他真想一拳砸下去,让眼镜的碎片全嵌到他的小三角眼里,那才解恨!
“你说他能上哪儿去呢?”夜风中隐约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辰梁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 ……你就没看到他上楼吗……”
这确定是妈妈的声音。辰梁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撒腿就跑。可是好像已经被发现了。
“那个是不是辰梁?”
这是爸爸刘刚的声音。辰梁知道爸爸当过兵,跑起步来他不是他的对手啊!此刻的辰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爸爸给逮住。
他慌不择路地在校园里狂奔,一不留神摔进了一个正在施工的大坑里,脚踝处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刘刚的声音越来越近,他顾不上疼痛,一鼓作气地跃出了这该死的大坑,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刘刚已经看到了儿子的身影,他停下了脚步。他亲眼看着儿子摔下去的,这小兔崽子,恐怕摔得不轻,他不敢继续追下去。他的儿子他最清楚,性子跟他一样死倔,就是摔掉了腿也不会想被他逮住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这时丁薇薇追过来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找……找着……没有……
他扶住妻子,做了个“嘘”的手势,朝儿子离去的方向呶呶嘴,示意她等在这儿,自己悄悄地尾随上去。丁薇薇拽住了他小声嘱咐:好好跟他说,别呛呛啊?
4.
辰梁跑到校园最后面的小亭子里,实在忍不了痛,只好坐了下来。借着月光,他把右腿给架了上来,脚踝已经肿得老高了。他用手指头轻轻触碰,一碰就钻心的疼。我的骨头摔断了吗?他心里恐惧地想。现在的辰梁已经把离家出走的念头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心只忧虑着自己摔伤的脚踝。
他想起去年夏天他们小区的周扬哥哥就是翻墙把腿给摔骨折了,打了一个多月石膏呢。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一个学期都不给打篮球。篮球可是辰梁的命,他最喜欢打篮球了,现在还是是班级的后卫呢。
脚踝处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脚踝越肿越高。
恰好一只蚊子不知死活地叮到了他的伤脚上,一口就扎进去,辰梁一巴掌拍上去,“哎哟……”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脚上的伤火辣辣地更疼了。他感到鼻子一阵发酸,眼眶里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打转,他忍不住捂住了脸放声大哭起来……
等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再扭头,看到爸爸刘刚正背对着他站在亭子外面抽烟。听到他哭声停了,刘刚转过身子,走到了他面前,蹲下来检查他的伤脚。他一面轻轻摸着伤处,一面小心的用力,不时地询问儿子这儿疼不疼,那儿有没有知觉。
泪眼朦胧的辰梁感觉爸爸今天跟变了个人似的,还这么慢声细语地跟他讲话啊?他的视线正好能看到爸爸的头顶,那儿有一簇又一簇的白头发正争先恐后地从他那挺拔的短发中间要冒出来呢,他从没发现爸爸的白头发原来已经那么多了啊?一瞬间,他觉得胸口有点堵得慌。
爸爸检查完了伤势,背对着辰梁说:上来!他一把就背起了儿子。站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两晃。
儿子什么时候这么沉了啊?刘刚在心里感叹,昨儿个好像还没个面袋子沉呢,这会儿倒不止两个面袋子的重量了。
他们俩一路都没说话,走到学校门口,丁薇薇还等在那里,一看到刘刚背上的儿子就抹起了眼泪,着急忙慌要去查看儿子的脚伤。
“没大事儿,大概扭伤了。”刘刚粗声粗气地喝止自己的老婆,不是生气,而是背儿子背累着了。丁薇薇连忙给丈夫搭把手,想在后面托住儿子的屁股。
“爸,让我下来吧,我一条腿能走!”辰梁不想让母亲托他的屁股,想要自己下来,刘刚“咳咳”了两声,命令丁薇薇:你甭添乱了了,先回去开门,拿点冰块出来,我一会儿给儿子冰敷。
丁薇薇这才三步两步地走到前面去了。
……
这一夜辰梁的脚痛得很厉害,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撑到凌晨时分,才沉沉睡去,梦里的他正在喝那个漂亮姐姐留下那个空饮料瓶里的水,正大口大口喝得过瘾呢,不提防那个漂亮姐姐就站到了他面前,伸出水葱般细白的手指要去拿他手里的瓶子,还用好听的声音问他:你为什么要喝我喝过的瓶子?
辰梁抬起头看漂亮姐姐的脸,她的脸上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睫毛忽闪忽闪地像把小扇子对着他扇啊扇啊,他的下身猛然感到一阵灼热,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要冲出来,他吓坏了,赶紧伸手去捂住他的东西,哎呀,来不及了……
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裤头前面一片潮湿。他连忙掀开被子去看,一片粘乎乎的东西沾在裤头上面,他还来不及起身,门就被推开了,他赶紧蒙上被子,闭起眼睛装睡。
是丁薇薇进来了,她发现儿子房间的灯没关,就推门进来看看,却一眼看到儿子正蒙头大睡呢,这孩子!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真是翅膀硬了啊,还晓得离家出走了。她蹑手蹑脚地掀开儿子的被子,想查看一下儿子脚上的伤势,却发现儿子正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蜷缩在床上,他这是怎么了?丁薇薇心里直犯嘀咕,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儿子拿手掩着的裤裆前头,透过蜷曲的手指,她看到了儿子裤头上头的一点粘腻的污痕。 辰梁半天没听到妈妈走出去的动静,心里紧张极了,这下准要听到妈妈的大惊小怪了!女人真烦!他脑子里闪过爸爸的一句口头禅来,心里又一阵烦躁。谁知妈妈只是轻轻地替他又盖上了被子,就带上门出去了。 没一会儿,他听到妈妈在跟门外的爸爸耳语着什么。
辰梁迸住呼吸仔细偷听,只听到非常重要的一句:……咱儿子长大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