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绵绵 于 2016-4-23 17:25 编辑
等你回家 一
下岗后,他变成一只惊惶的鸟。在每个用人单位的屋檐下忐忑徘徊。躬着身,堆上卑微的笑,迎接一张张审视的面孔,听含蓄或不含蓄地拒绝:不行。对不起,你不合适。不好意思,人满了。
四十岁。初中毕业。无一技之长。求职的门槛都迈不进去。他底气全无,内心虚弱,像烈日下的沥青,简直要化成泥瘫在路上。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向前走,身后,仿佛能拾起一串拖拖拉拉的失意来。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故意配合他的失意似的,不知何时乌云已聚拢在他的头顶,风乍起,挟裹着沙土与粗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
他躲进一家便利店,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在地板上聚了一汪,老板娘狠狠瞟了他一眼。这时,手机提示有短信,是妻子的:“老公,再大的风雨,我和儿子也等你回家。”
他心里一热,一头冲进瓢泼似的雨中。
二
两年后。 从街道登记处出来,他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老人遗下的一座破院子,拆迁后换回一套100多平的楼房,还有50平方的剩余。他和妻子商议过了,这50平方能折现成30万块钱,他想买辆卡车拉石子儿。下岗这两年,他学会了开车。
第一天出车,妻在倒车镜上系了一根红绸,他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发动了汽车。日丽风和,他的心和系着的红绸子一样在风里翻飞,路那么直,那么宽,好日子就在前面,平平坦坦一加油门就能到达。
他去拉石子儿的山很远,那里石子儿便宜。等把石子儿运到工地再回家时,一般已是深夜了。但他总能在黑黝黝的山路上收到妻子的短信:“别着急,慢慢开,多晚我都等你回家。”
三 三年后,他买了一辆斯泰尔,雇了个司机在煤矿拉煤。他开上了小车,身边有了娇艳的女子,大家都叫她“朱姐”。
朱姐比他还小三岁,在煤矿混了十来年了。她交通局里有关系,跟矿上的人也熟。走到哪里都有人毕恭毕敬地叫声“朱姐”。不认识朱姐时,他等一两天还拉不了一车煤,认识了朱姐,他的车轮就没再闲过。
朱姐离了婚,有不少男人,他也想成为这些男人中的之一。他传递过去的暧昧信息被朱姐顺利并且正确的解读,他们开了房。
他像得到恩赐般爬到床上。可老婆就这么不识趣,他正志得意满,她的短信就追来了。老婆最近短信特别多,不外乎是这么几个字:少喝酒,保重身体,忙完就回家吧。
他看完短信,赶紧删除,再抬眼看朱姐,她三两下就穿好了衣服,眼睛也不看他,拎起包就往外走,他想拦,又不敢拦,又不好不拦,倚在门边用身子蹭蹭她,一脸的乞求。但是没用,她用胳膊把他一推,开了门走了。
他靠在了墙上,脸色由卑微转为怨毒,他拿起电话:“回家回家,你就知道让我回家,我回家你喝西北风啊。”
四 妻终于知道了他的外遇,她哭泣、吵闹、哀求,没完没了。跟踪他,跟踪不成电话他,电话不接短信他。到了哪里她都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找到他,卫星定位似的。
那天和朱姐刚从酒店出来,妻便像只母老虎一样向朱姐扑过来。朱姐闪过一边,妻扑了个空,又转头抓住他的衣服要他回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羞耻极了,他的妻,一向柔弱的妻,在大庭广众之下变成了泼妇。
朱姐向泊着的车走去,打开车门就要上,他一急,死命甩开抓住他衣领的妻,妻一跤跌在地上,却就势抱住了他的腿。他低头,看到妻的发染得黑黑的,发根处新长的头发却是雪白的,乍一看,像堆了一层厚厚的头皮屑。天啊,他的妻,他这样丑陋的妻。
朱姐开着车缓缓离去,他急怒交加,一只脚对着妻的手碾下去。妻的哭嚎在刹那间停止了。他的汗像条小溪顺着脖颈“刷刷”地流下来,瞬间衣服就被濡湿了。朱姐的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他身边,他上了车,如同逃离一个恶梦的纠缠。
朱姐盯着他不断发抖的手,“瞧你这点出息。”又扑哧一笑,“看你老婆,脑袋上顶着个鸟窝似的。”
五 离婚那天,妻的手指还绑着夹板。妻弟挥着拳头上来,他刚要躲,却听到妻尖声叫:“小全,你要打了他,你就别认我这个姐。”妻弟的拳头垂了下去,目光却火势汹汹,他灰溜溜地钻进了车里,灰溜溜地走了,直到离开了妻子的视线,才松松领带,把腰板挺直。
解放了。他一下子来到一个新天新地。没有妻的眼泪,没有妻的电话短信,没有人再叫他回家回家回家。
朱姐嗜赌。他也很快上了瘾。他爱上了一掷千金的酣畅淋漓与紧张刺激。也赢过大的,他和朱姐勾肩搭背去商场购物,珠宝、衣服、化妆品。刷卡的时候他才知道,他赢来的钱与银行卡里输掉的钱相比就是一个零头。他有些怕了,可朱姐不管这些,只要上了赌场,三两天不眠不休照样兴致勃勃,他一边心疼着钱,一边又在朱姐的目光中装作浑不在意的挥金如土。
六
那一场赌是他的滑铁卢,一天一夜了,他和朱姐的手气一直背得要死,他心急如焚,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银行卡上的数字已微乎其微。
最后的筹码输掉了。朱姐意兴阑珊,他却赌红了眼。没有钱,借!朱姐一个电话,她放高利贷的朋友便将60万打在他的卡上。他有了希望,又开始奋战。然而老天故意作弄他,终于,他再无资本坐在赌桌前。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忘了,他只记得浑身瘫软,脚步虚浮,脑袋乱得像一团麻,又好像空空如也。外面,是盛夏的烈日,他却只觉得冷。
他去煤矿的车队找过朱姐。朱姐有钱,只要她肯帮,只要车不闲着,钱就能’哗哗”地流进来。
朱姐正跟别人说着什么,他走向前,一见朱姐冷冷的一张脸,人先矮了三分。
他说明来意,又恐不动人,作深情状:“一日夫妻百日恩……” “谁跟你是夫妻,那头上顶着鸟窝的才跟你是夫妻呢。”
朱姐的车扬长而去,在一溜烟尘里,他一下子尘满面,鬓如霜。
六 高利贷的巨额利息张开了血盆大口。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他成了穷光蛋。两辆车,拆迁换来的房子,全成了别人的。
他的世界塌了。他变成一只在黑暗中蛰居的虫,在借住的小房子里醉生梦死。
可他还是被揪出来了。小全提着他的衣领子,他的身子几乎悬了空。何时起,他不再高大、强壮,在小全手里如一具骷髅。
“你他妈的去看看我姐!她病了,可她还是放不下你!你这个畜生!”
小全走了。小全一松手,他便倒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他举着剃须刀,不敢看镜中的自己。去还是不去?挣扎中,他还是来了。这地方他不陌生。结婚时,他与妻便租住这里。图它离单位近,上班方便。后来,他们省吃俭用买下了这座小院。他还记得,妻在门前种了一棵月季,他们搬走时,这棵月季已如小树般粗大。
天色暗了。他徘徊在门口。空气里是月季浓郁的甜香,碗口大的花,丝绒一样的花瓣重重叠叠。他的手举起又放下,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街上,所有的灯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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