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败,老臣李鸿章满怀屈辱地担任全权代表赴日议和。多年以来,李鸿章常被加以汉奸和卖国贼之类的骂名,其实,作为彼时帝国最清醒与最开明的官员,他焉能不知这个肉食者们只知痛饮漏舟之中,高歌危屋之下的帝国已经完全不可救药吗?但除了割地赔款,难道这个罪孽深重的国家还有其它前途可言吗?
与李鸿章随行的,有一位叫林联辉的留美幼童,在日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年迈的李鸿章如何在谈判中受尽折辱,甚至被激进的日本浪人行刺,差点就命丧异国。同样是到海外吸取过另一种文明养份的留学生,当日本留学生们高歌猛进,叱咤风云时,林联辉却只能在悲怆中为命悬一线的李鸿章包扎疗伤。
比较中日留学生在各自国家的命运,或许会给我们提供以史为鉴的机会。留美幼童长时间被看作是夷人化育的异端和杂种,不重不用,或控制使用;而日本则当作国宝,当作改良民族素质的急先锋,尽力给他们以表现的舞台和实施才华的空间,他们为日本的脱亚入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此泾渭分明的做派,说到底,不过是中国希望留学生仅仅限于学习西方技艺,而日本则希望全盘西化。
与清政府日夜担忧留美幼童会因身处异乡,在异族的文化背景下数典忘宗,甚至沾染上美国人的思想观念不同,日本从明治天皇以下,全体脱下和服,改穿西装,至于他们派出的留学生,更是无人对他们在异乡的思想是否合于传统是否离经叛道而忧心衷衷。
清政府派出幼童留学也好,实施洋务运动也罢,其实质,都只是希望学习洋人的技术,至于洋人的思想,洋人的生活方式,必须视为可怕的超级细菌,全体臣民都得拒腐蚀,永不沾。
大清的梦想一言以蔽之,就是张之洞所谓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然而,就像严复强力反驳过的那样:“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
也就是说,把一种文明分为体与用两部分,只吸取它的用而抛弃它的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事实证明,严复的预言何其具有先见之明:只要西方技术而不要西方体制的清朝走向了穷途末路,既要西方技术更要西方体制的日本则迅速跳出困境,一跃而为列强之一。
李鸿章算得上留美幼童的知音。甚至,当他临终之时,守候在他病榻前的,也有一位幼童,那就是前面说过的吴应科。但即便是李鸿章,也无法真正发挥幼童的作用,无法委之以重任。一则,李鸿章已年事渐高,二则,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多年宦海沉浮,不想授政敌以口实。
真正重用幼童的是袁世凯。正是在袁世凯当政时期,幼童们异军突起:他们要么占据政界要津,要么驻节海外,要么成为新兴的电报、铁路、矿山和大学的开创者与集大成者。
吊诡的是,被指斥为窃国大盗的袁世凯,他无疑是一个开明的改革派,他看到了向西方学习的重要性并身体力行,但这个热衷学习西方的改革派,最终却企图把中国重新拉回帝制的泥沼。这说明,传统中国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尽管有欧风美雨的横空出世,传统的胎记依然难以真正洗刷得干净。
幼童们的黄金时期来得有点晚,但毕竟来了。就像房龙说过的那样:“凡是上帝触摸过的人,不管他遭到什么样的障碍和多么无礼的对待,他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显然,幼童们就是被上帝触摸过的人。
当幼童们大展宏图之时,他们曾经效忠过、但对他们的效忠视若无睹的大清已经划上了句号。时代翻开了新的一页,进入了天地一新的民国。或许可以说,是大清自已拒绝了这些满怀赤诚的拯救者,拒绝的结果是,作为拯救者的幼童们报国无门,而作为拒绝者的大清则轰然倒塌――
这个日暮途穷的祖国最反动之处就在于:它宁愿选择死亡,也要断然拒绝来自另一种文明的急救。(文/聂作平,微信公众号/聂作平,ID/zpn273196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