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暮雨秋烟 于 2016-6-8 12:20 编辑
幻灭与涅槃 ----《阿拉比》读书札记 文/暮雨秋烟 01
早闻乔伊斯意识流小说杰作《尤利西斯》之大名,然畏惧于其“厚”、“深”及“晦涩”,遂搁置阅读计划。忙碌的这些年里,于此一直耿耿于怀。近来偶有些闲工夫,又动了“啃”它的意念。在“啃读”之前,根据网上建议,说最好先读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那可是解读《尤里西斯》的一把金钥匙。网上还说,集子里的《阿拉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十篇短篇小说之一。它到底伟大在哪里呢?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不禁有了浓厚的兴趣。
02
读了。读了一遍。没什么大不了的呀,没什么印象呀。故事情节很平平淡淡呀,什么冲突也没有呀,什么悬念也没有呀,不就是一个小屁孩的暗恋故事么?不就是大段的背景描写环境描写景物描写么?无非是时令呀建筑呀光啊影啊风啊雨啊桥啊河啊车站啊商场啊游戏啊吃饭啊唠嗑啊逛街啊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画面与场景么?这也算伟大?
我很不服气。带着强烈的不屑甚至抵触情绪,决定再看第二遍试试。当然,读第二遍的时候,有了第一遍的基础,读起来流畅多了。而且,第一遍里没有关注或者毫不在意的一些细节,轻灵地跳进了先前的阅读印象里,忽然就像小说里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我的身体……好似一架竖琴,她的音容笑貌如同手指,从琴弦上一掠而过。”
是的,我必须承认,我的直觉也许是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我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地再读了一遍。我心里开始由衷地赞叹起来:不愧是公认的好小说呀!
我回味了许久,决定先看看网上的评价。
03
一边倒的铺天盖地的好评。连一句挑刺的话都没有!评论一部世界性的小说,主题与技法是必不可少的焦点。总结了一下:自然主义、象征主义与印象主义炉火纯青的技法、意识流写法的初兆、精神瘫痪或精神顿悟的主题、隐喻的巧妙运用……我已经看了三遍了,对照这些评论回忆小说内容,我对自己说:是呀是呀,这些批评家们这些论文作者们评论的一点没错,确是这回事确实这回事,真是受教了啊。好吧,学习吧。既然是学习,那总得有些自己的体会吧。
我开始重读。题目“阿拉比”,既是一个充满东方色彩的阿拉伯的别称,也是一个商场、交易场所的实名,同时也是小说主人公理想与现实碰撞的“精神场”,是小说的“眼”,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小说的主题。可见,乔伊斯在构思这个标题时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说是“精心”,也不为过。实际上,我自己在学习写小说的过程中,对于一个标题,常常也是苦思冥想想破脑壳的。好,看来我没有错,大师对于小说题目也是重视的嘛。
来看他的叙事技巧。
小说前三段,描绘了“我”少年时期生活、起居、玩乐的背景和环境,漫不经心甚至让人感觉脱离小说主题地叙述着。比如客厅的那些书名、教士把家具留给妹妹、马夫给马梳理鬃毛……什么意思?第四段跟婶婶逛街、后面当铺老板的遗孀麦瑟夫人的“唠嗑”与叔婶的对话、坐列车过河过桥到车站、木制站台……这些描写,有意思吗?跟“我”对曼根姐姐的暗恋有一毛钱的关系?简直就是零散!杂乱!破碎!
但是耐心看完,这些毫不起眼的细节碎片,竟然在我眼前珍珠链子般,断断续续地闪耀起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这,是否就是乔大师的艺术魅力或者魔力?
我要说,是的。让我们仔细回忆这些碎片吧:
废弃的屋子的阴森与霉味、生锈的打气筒、紫罗兰色的黄昏、炉坑和马粪的味道、幽暗的雨夜、玩伴曼根的姐姐在“半开半闭的门里射出的光线”里那女神一般的身姿、“素手”、“里边衬裙的白色角边”、“忘事”的叔叔、闪烁的河流、空荡荡的车厢、教堂一样的阿拉比商场、漆黑的大厅……描写得多么精准!就好像真实的现实中的场景似的-----可它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是虚构的!
这些真实而零碎的细节,让小说的意识流悄无声息地流淌了出来,在我的心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挂我感性的“球门”的死角。
它给你留下现代诗一般的意象与意趣,精灵般跳跃在你的精神世界。它留给你散文一样的从容不迫、轻描淡写、暧昧抒情。它与传统小说、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拉美“爆炸”式悬疑小说的叙事风格完全迥异。它的叙事看起来风平浪静,而实则暗流涌动暗礁密布。是的,它布满了象征与隐喻的暗礁,读者的思维一次次被触动与激动。它让我想起韩愈的“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宏观视角与意境。它迫使着读者去想象去回味去进行第二度创作与解读。
废屋及打气筒的环境描写是为了点出那个时代的信仰缺失与精神堕落。黄昏、小巷及马夫、玩乐的场景是为了“浓绿万枝一点红”衬托我暗恋的对象-----曼根的姐姐的女神一般的形象,为我义无反顾去阿拉比为曼根的姐姐购买礼品打下伏笔。幽暗的雨夜,是为了刻画急于想见暗恋对象时的情绪及心理。对曼根姐姐衬裙、素手的两次重复描写是为了强调对美的无限渴望与期盼,使文末的“幻灭”对读者更具打击力。忘事的叔叔的描写说明了“我”寄人篱下的无奈、成长环境的几乎无人看管的“散放”状态,为“我”的顿悟作出铺垫。坐列车过河过桥及车站的描写说明了我逃离“精神樊篱”,去往连心中女神都喜欢、向往的圣地“阿拉比”商场途中对新事物的兴奋、好奇,也为“我”的精神的“瘫痪”或者说“幻灭”制造一些美丽的肥皂泡,打下一针强心剂。当“我”来到商场夜市,“……犹如置身于礼拜结束之后的教堂……”的描写,更是为了写出“我”对于商场这一圣地的无比期望与崇敬。漆黑的大厅的描写,图穷匕现,冷不丁地、不露声色地对准了读者的心脏,让读者像温水里的青蛙一样,逃不出乔伊斯营造的那“一锅热水”的氛围。
04
小说中简洁精准的对话,也是值得学习的。
“哦,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
“哦,可是你说过的啊!”
“哦,可是我就是没有说过!”
“她难道不是说过的吗?”
“说过的。我听她说过。”
“哦,这是……瞎说!”
这是“我”到达阿拉比夜市后无意间听到的女摊主与两位年轻绅士间的谈话片断或者截面。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读者立马会与“我”一样联想到:这不是曼根的姐姐对我、和我在说话吗?这种看似“谈笑风生”的敏感的话语,却像掠过水面的一片瓦块,在读者心中击起巨大的水花,引起强烈的共鸣。
是啊,建立在脆弱的肥皂泡般美丽的暗恋基础上的爱情,存在吗?对方明确表白过吗?对方认可过“我们”的关系吗?这不就是瞎说吗?晚上九点十点商场都快打烊了,你个小屁孩拿了叔父的银币,从人家一句“你去好了。”的模棱两可的话语里就以为人家女孩子爱上了你,冲动地、自作多情地走了那么老远的路忍了那么多的煎熬去买什么礼物?!
我们不妨来还原一下女孩子的潜台词,直白一点说出来:“我说过要你买那样的话么?……我只是说过,我!想去阿拉比,我并没有说要你去,要你给我买啊!……说过?……说过那也是我瞎说的!……再说了,你这个穷小子、孤儿,有什么资格做我男朋友?仅仅因为你是我弟弟曼根的发小、好兄弟?……”
我相信如果是这样写,“我”虽然痛心,但至少痛得爽快,痛得直接。但是,乔伊斯没有如此平庸地叙写。
乔伊斯以高超的“借刀杀人”技法,比曼根的姐姐当面和自己对话拒绝或不承认这份爱情所产生的后果还要严重还要威力巨大的震慑力,彻底击中了刚刚来到青春期的刚刚萌生初爱的童真少年。我们比较一下,这含蓄的力量,比那当面直白的力量,是不是要高得多,要高明得多?!而我们在学习写作的时候,是否还要铆足了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饱饱满满地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从乔伊斯的《阿拉比》中,我们应该能够得出答案。
关于初爱的描述,我认为乔伊斯是写得非常到位的,这恐怕得益于他现实中的女友。乔伊斯在写作这篇小说时,年仅二十三四岁,他的女友诺拉是一个来自乡村的没受过什么教育的酒吧女招待,但是诺拉单纯、活泼、性感、自然,深深吸引着具有上流社会家境的乔伊斯,成为他心目中的女神。他的初爱,我认为是天下男人普遍的初爱,就是她所写的这种状态。
我记得我二十出头刚到一个小镇参加工作时,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清纯可人的女同事,年纪相仿,镇上原住民。那时她还没有男朋友,她总是给我阳光一样的笑容与温暖,我根本不知道她天生就是一个温暖的女孩子。其实她碰到谁都灿烂地笑,而我却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只对我一人好,跳了两次舞握了两次小手后,我如小说中的“我”一样,在寂然无声的幽暗的雨夜的单身房里,无比渴望地想见到她,无比“辗转反侧”地如“我”一样呼唤着:“啊,爱情!啊,爱情!”我甚至借了相机,偷偷从她每天早上上班必经之处捕捉她的“倩影”------就像乔伊斯所描述的:“……我倚着栅栏看她,她一走动便裙裾生风,柔软的发辫也左右荡动……”甚至为了她,去天上摘星星的冲动都有。
05
关于小说中环境描写的象征作用。
小说第二段的已经死去的教士租住过的二楼的客房,以及屋后的荒园的苹果树、灌木丛、打气筒等环境与意象的描写,让我想起了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鲁迅在小说里以和乔伊斯同在二楼的视角,描写了酒楼下倒塌的亭子、山茶树以及十几朵红花和几株老梅竞开的繁花,并且在与吕纬甫喝酒聊天的过程中重复地显眼地花费笔墨来描写山茶树上的花。当我发现这一现象时我当时一愣,怎么大师们写得如此惊人地相似呢?难道鲁迅抄袭了乔伊斯的这一“桥段”?我赶紧查阅,乔伊斯的《阿拉比》作于1904~1907年间,鲁迅的《在酒楼上》写于1924年。似乎,在理论上是可能抄袭的,鲁迅的《狂人日记》不也是模仿果戈理的同名小说的么。但,终究无从考证,何况,一点点细节的模仿与借鉴,似乎也不值一说。而值得一说的是,大师们的匠心,确实是“独运”的、独到的。他们同样采用了象征主义的技法,在那个并非朗朗乾坤的旧时代里,象征和曲笔,也许是他们最能保存自己的武器。《阿拉比》里教士死屋及生锈的打气筒的描写,象征了都柏林人主流精神的老朽、腐败、堕落、恐怖,《在酒楼上》楼下荒园的描写,象征了从旧社会中傲然挺立的花啊树啊们的勃勃生命力与希望。其实,鲁迅的另一篇小说《药》里面的秋瑾(即小说中的夏瑜----鲁迅的隐喻)坟头的那一串花圈,不也是大师精心设计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希望之花么?好。现代特别是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小说里头,象征仍然还有,但已经很少了。不过,如果我们偶尔也在小说创作中用一下象征,那也是一定错不了的并不过时的技法。
06
回到《阿拉比》。关于这篇短篇小说的评论,我所见的就是几乎千篇一律的“精神瘫痪”与“理想幻灭”的结论。似乎,这篇小说的主旨就是悲观色彩的了。
我认为,这些批评家们似乎受到了习惯思维的影响,受到了乔伊斯在现实生活中因不满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精神瘫痪”般颓废的、腐朽压抑的都市生活而产生了悲观情绪、最后逃离都柏林、定居巴黎历史真实的影响。但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乔伊斯的生活现实中看到他与女友诺拉爱得风风火火的历史真实呢?
我要说,如果我们读过鲁迅的《在酒楼上》、《药》,看到了鲁迅带给我们的一抹暖色,我们一定也会在乔伊斯的小说里看到那一道亮光,只是,因为它在最后一句,我们往往容易忽略,就像我们在电影院里看完大片迅速离场而不去听片尾曲一样。
小说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我的双眼因痛苦和愤怒,而灼灼燃烧。”
是的,我们承认作品里的令人压抑的“瘫痪气氛”和初爱“幻灭”的“痛苦”过程,为什么我们不能看到“我”的“愤怒”与“灼灼燃烧”的情绪呢?那可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的情绪呀,那可是一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愤怒”呀!我们为什么不能解读为“反抗“或者“抗争”呢?
一位文学大师,他留给文坛的精神遗产,绝不应该是悲观的,更应该是乐观的。虽然,乔伊斯写作这篇小说时才只有不到二十五岁。但一个小说家的才华,是不能以年龄来论资排辈的。王蒙二十出头就写出了《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铁凝写出《啊,香雪》时也不过是个少女。还有萧军萧红……
总之,对于《阿拉比》的主旨,与其解读为“幻灭”,不如理解为“涅槃”------只有涅槃,才能永生。
愿乔伊斯在天国永生!
附:乔伊斯短篇小说《阿拉比》
里士满北街是条死胡同,很寂静,只有基督教兄弟学校的男生们放学的时候除外。一幢无人居住的两层楼房矗立在街道封死的那头,避开邻近的房子,独占一方。街上的其他房子意识到各自房中人们的体面生活,便彼此凝视着,个个是一副冷静沉着的棕色面孔。
我们家原先的房客是个司铎,他死在后屋的起居室里。封闭得太久,空气变得又闷又潮,滞留在所有的房间里,厨房后面废弃的房间满地狼藉,都是写无用的旧纸张。我在里面发现了几本平装书,书页已经卷了边,潮乎乎的:沃尔特•司各特的《修道院院长》,《虔诚的教友》,还有《维多契回忆录》。我最喜欢最后一本,因为它的纸是黄色的。房子后面有荒园子,中间栽种了苹果树,还有些胡乱蔓生的灌木,在一丛灌木下,我找到了司铎留下的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气筒。他是个很有善心的司铎;他在遗嘱里把钱全留给了教会组织,把他房里的家具全留给了他妹妹。
冬季白天变短了,我们还有吃晚饭,黄昏就降临了。我们在街上碰面时,房子显得很肃穆。我们头上那块天空总是不断变换着紫罗兰色,街灯朝着那片天空举起微弱的灯火。凛冽的空气刺痛了我们,我们嬉闹着,后来全身就热乎乎的了。我们的叫喊声在寂然的街道上回荡。沿着游戏的路线,我们先要穿过房子后面黑暗泥泞的胡同,在那里会同破烂屋棚那边来的野孩子交手,然后到黑乎乎湿漉漉的园子后面,园子里的灰坑冒出刺鼻的异味,最后到达阴暗的臭烘烘的马厩,马夫抚弄梳理着马毛,或是摇动着紧扣的马具丁冬作响。我们回到街上的时候,厨房窗里透出的灯光已经撒满街区。倘若瞧见我叔父正从街角走来,我们就躲在阴影里,看他走进宅子才算平安无事。或者曼根的姐姐出来到门阶上,叫她弟弟回屋吃晚茶,我们就从阴影处看着她沿街东瞅西瞅。我们会等一会儿,看她是否留在那里还是进屋去,如果她留在那儿,我们就离开藏身的黑影,垂头丧气地走上曼根家的门阶。她在等我们,门半开着,透出灯光,勾勒出她的身材。她动身子的时候裙子会摆来摆去,柔软的发梢甩到这边有甩到那边。
每天早晨我都躺在前厅的地板上看她的房门。百叶窗拉下来,离窗格只有不到一英寸的空隙,别人不见我。当她出来走到台阶上,我的心就欢跳起来。我跑到客厅,抓过自己的书本就跟到她身后。我总让自己眼中有她棕褐的背影,快走到我们得分开的地方时,我便加快步伐超过她。一个又一个的早晨,都是这样的。我除了几句日常客气话,再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可她的名字却像一声传唤,会调动我全身的血液喷发愚蠢的激情。
就算在最不适合想入非非的地方,她的形象也伴随着我。每逢星期六傍晚,我的婶婶去市场的时候,我得去帮着提包裹。我们在花哨热闹的街上穿来走去,被醉汉和讨价还价的女人们挤撞着,四周是工人们的咒骂声,店铺伙计守在成桶的猪颊肉旁尖着嗓子吆喝,街头卖唱的用鼻音哼唱着,唱的是关于奥多若万•罗萨的一首《大家都来吧》的曲子,或者是一首关于我们的祖国如何多灾多难的歌谣。这些闹声汇集成我对生活的唯一感受:我想象中,自己正捧着圣杯在一大群仇敌中安然走过。我做着古怪的祈祷和赞美,她的名字常常冲口而出,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些祈祷和赞美。我的双眼常常热泪盈眶(我却不知道为何如此),有时候一阵狂潮从心底喷涌而出,像是要充溢我的胸膛。我很少想到将来。我不知道究竟会不会跟她讲话,也不知道当真讲话了,又能怎样告诉她我这茫然的迷恋。但我的躯体就像一架竖琴,她的一言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就像在琴弦上划过的手指。
有天晚上我走进了后屋司铎去世的那间起居室。那晚上夜色很黑,下着雨,房子里既然无声。透过一扇窗户,我听见雨水砸在地面上,细密而连续不断的水像针尖一样在浸润透了的土床上戏耍。远处某盏灯或亮着灯火的窗户在我下面闪动。我很感激我几乎看不到什么。我所有的知觉好像都渴望把自己遮掩起来,我感到我所有的知觉都快要溜掉了,就紧紧合起双掌,两只手都颤抖了,我喃喃地说:哦,爱!哦,爱!说了好多次。
她终于对我说话了。她向我开口讲最初几个字时,我茫然得都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她问我可是要去阿拉比。我忘了自己当时说的是去还是不去。她说,那可是个很棒的集市;她真想去啊。
——那你为什么不能去呢?
她说话的时候,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手腕上的一个银手链。她说,她去不了,她那个星期要在修道院静修。她的弟弟和另外两个男孩子正在抢帽子,我独自靠在门栏边。她握住一根栏杆的尖头,朝我低下头。我们房门对面的路灯映照出她脖颈白皙的曲线,照亮了垂落在脖子上的秀发,又落下来,照亮了她搁在栏杆上的手。灯光洒落在她裙子的一边,正照在衬裙的白色镶边上,她叉开腿站在那里的时候刚好瞧得见。
——你倒是走运啊,她说。
——要是我去的话,我说,我给你带回点好东西。
那个傍晚之后,数不清的蠢念头便占据了我的思维,糟蹋了我多少的日思夜想!我巴望着能抹掉中间那写单调无聊的日子。我焦躁地应付着学校的功课。深夜在卧房中,白天在教室里,她的形象都会来到我和我拼命想要读下去的书页之间。我的灵魂在静默中感受到巨大的快感,阿拉比这个词的每个音节都通过静默在我周围回荡着,把一种东方的魔力施加在我全身上下。我请求在星期六晚上得空到集市上走一趟。婶婶吃了一惊,说希望那不是什么共济会的玩意。我在课堂上几乎回答不了什么问题。我望着老师的脸色从温和转为严厉;他希望我不要荒废时光。我没办法把散乱的思绪集中起来。我几乎没有耐心来严肃地生活,既然这正儿八经的生活挡在我和我的愿望之间,那在我看来它就好像是儿戏,丑陋单调的儿戏。
到了星期六的早晨,我提醒叔父,我很盼望能在傍晚到集市去。他正翻弄着衣帽架找自己的帽子,就短促地回答我说:
——行啦,孩子,我知道啦。
他在大厅里,我就不能去前厅躺在窗下。我心情很糟地离开宅子,慢吞吞朝学校走去。空气凛冽湿冷,我心中已然不安起来。
我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叔父还没有回来。时候还早。我坐在那里,呆呆地瞪着时钟,过了一会儿,滴答声开始令我烦躁,我就离开了那房间。我爬上楼梯,走到房子的上半截。那些房间又高又冷,空荡荡阴惨惨的,却放松了我的心情,我唱着歌一间屋一间屋地串着。我从前窗望去,看到伙伴们正在下面的街上玩。他们的叫喊声传到我这里时又微弱又不清楚,我把头抵在凉丝丝的玻璃上,遥望着她居住的那所昏暗的宅院。我在那里可能站了有一个小时,我什么都看不到,满眼全是我想象中刻画的那个身着褐衫的身影,灯光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弯弯的脖颈,那搁在栏杆上的手,还有那裙服下的镶边。
再下楼时,我发现默瑟太太坐在炉火边。她是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太,当铺老板的寡妇,为了很虔诚的目的收集些用过的邮票。我不得不忍受着茶桌上的东家长西家短。饭拖拖拉拉吃了一个多小时,叔父却还没回来。默瑟太太起身要走:她很遗憾不能再等了,已经过了八点钟,她不愿意在外面呆得很晚,因为晚上的空气对她有害。她走了后,我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紧握着拳头。婶婶说:
——恐怕这个礼拜六晚上你去不了集市了。
九点钟时我听到叔父用弹簧钥匙开门厅。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听到他把外套搭在衣帽架上,衣帽架摇晃的声音。我很明白这些迹象。他晚饭吃到一半,我就求他给我钱好去集市。他全忘了。
——这时候了,人们在床上都睡醒了头一觉啦,他说。
我没有笑。婶婶很激动地对他说:
——你就不能给他钱让他去吗?事实上你耽搁得他已经够迟的啦。
叔父说他很抱歉自己全忘了。他说他很相信那句老话: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他问我想去哪里,我又跟他说了一回,他便问我是否知道那首《阿拉伯人告别坐骑》。我走出厨房的时候,他正要给婶婶背诵开篇的几句诗行。
我紧紧攥着一个佛罗林,大步沿着白金汉大街朝车站走去。看见条条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购物者和耀眼闪亮的汽灯,我想起了这次旅行的目的。我登上一辆乘客稀少的列车,在三等车厢的座位上坐下。列车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动,真叫人受不了,然后列车缓缓驶出车站。它向前爬行,经过了破烂废弃的房屋,又跨过了波光粼粼的大河。在韦斯特兰•罗车站,人群拥向车厢门口;可是乘务员却让他们退后,说这是去集市的专列。空寥的车厢里,我始终是独自一人。几分钟后,列车在临时搭建的木质月台前缓缓停下。我走出车厢来到路上,看到亮着灯的大钟盘上已经是差十分钟十点了。我的前面是一幢巨大的建筑物,上面显示着那个具有魔力的名字。
我找不到票价是六便士的入口,又担心集市快要散了,就快步从一个旋转栅门进去了,把1先令递给一个满面倦色的人。我发觉自己进了一间大厅,厅内半高处有一圈楼廊。几乎所有的摊位都收摊了,厅里大部分地方都在昏暗中。我意识到一种静默,就像礼拜结束后教堂里充溢的那种静默。我怯怯地走到集市中间。有几个人聚在仍然在营业的那些摊位前。有个挂帘上用彩灯勾出了CafeChantant的字样,两个男人正在帘前数着托盘上的钱。我听着硬币掉落的声音。
我勉强记起了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便朝一间摊位走过去,细细地瞧着陶瓷花瓶和雕花的茶具。摊位门口有位年轻女士在跟两位年轻绅士说笑。我留心到他们有英格兰口音,就含含混混地听他们谈话。
——哦,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
——哦,可是你说过的啊!
——哦,可是我就是没有说过!
——她难道不是说过的吗?
——说过的。我听她说过。
——哦,这是……瞎说!
年轻女士看到我,便走过来问我可想要买点东西。她的语调并不很殷勤;好像就是为了尽义务才对我说话。我谦卑地看着在摊位昏暗的入口处像东方卫士一样挺立两边的大罐子,咕哝着说:
——不,谢谢。
年轻女士挪动了一个花瓶的位置,又回到两个年轻男人那里。他们又谈起了同一个话题。年轻女士回头斜眼瞧了我一两回。
尽管我明白自己滞留不去也无济于事,却在她的摊位前流连着,想让我对她那些瓶瓶罐罐的兴趣看上去更像回事。然后我慢慢转身离去,朝里走到集市的中间。我让两个便士在口袋里跟六便士的硬币撞击着。我听到楼廊一头有个声音在喊要灭灯了。大厅的上层现在全黑了。
我抬头凝视着黑暗,发觉自己是受虚荣驱动又受虚荣愚弄的可怜虫;我的双眼中燃烧着痛苦和愤怒。
|
-
1
查看全部评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