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风筝 [复制链接]

李小懒

主楼

发表于 2016-7-23 09:57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李小懒于 2016-7-23 16:33 编辑

在一片“打打打”的吵闹声中，我嘻嘻笑着，手握燕子风筝，一下一下往妈妈身上摔打。我知道我打地不疼，因为燕子风筝是爸爸用长条气球绾成的，爸爸每次绾好递过来，总要在我脑门上敲一下，一点都不疼。爸爸的手好巧呢，每次我闹着要房檐下鸟窝里的小燕子，他都会用气球给我绾一个。我家气球可多了，还有泡泡糖。可是突然，我哇地一声哭了，因为我发现他们说着说着，真的想打我妈妈。
   被“打成这样打成那样”的人是我奶奶，我妈妈打的，我也不知道奶奶怎么惹妈妈生气了。我正仰着脸坐在门外看燕子窝，奶奶突然就从货架间退出来，跌坐在我的脚边。奶奶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跟隔壁老爷爷扳完罐子一样。吓人的是奶奶耳朵流着血呢，衣襟袖口都沾染了。“奶奶！”我跳起身，惊叫道。奶奶慢慢站起身，伸手正要抚摸我的头顶，被妈妈一把推开：“别假惺惺的！”。奶奶趔趔趄趄退出好几步，然后，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托着胳膊肘，不知所措站在街边。都怪奶奶太瘦了，每天吃饭都端着碗躲一边不吃菜，我以后一定要多多吃菜不挑食，长得又高又胖，跟谁打架都不怕。
   邻居们不知怎么都围过来，不一会就把我家店门给堵了，要是这些人都进去买个东西，我妈妈肯定高兴，她天天都嘟囔生意不好。可是，他们不买东西，还很生气的样子，特别是隔壁爷爷，他把拐杖在地上捣得嘟嘟直响：“昨天打，今儿还打，唉！”“你这啥媳妇啊，给婆婆打成这样！”“你自己也有娘，将心比心！”平时很和气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生气了，他们七嘴八舌，指指点点。
   “俺有娘，俺娘才没有她这么缺德！你叫她说说，孩子长这么大她哄过几天？”妈妈伸手牵过我，歪了头瞪着奶奶，说话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看来妈妈是真生气了，她平时跟爸爸打架都不是这表情——他们经常打架，有时白天，有时夜晚。我爸爸害怕白天打架，因为妈妈又踢又咬又哭又闹，而爸爸太瘦，只能躲开。奇怪的是夜晚的架都是爸爸胜利，妈妈也不生气。有一次他们打着打着滚下床去，妈妈躺在地上竟咯咯咯咯笑个不停，我当时正瞌睡，懒得管他们——我把脸贴在妈妈的大腿上，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身，低头看见她脚上穿着爸爸的大拖鞋，就想起了爸爸，爸爸给人家送水怎么还没回来呢，我想再要两个燕子风筝。
   “啥叫缺德？小的打老的才叫缺德，没教养的东西！”“养儿防老，你这媳妇可倒好！”“瞧瞧她那张狂样儿吧，给她拍下来，发到那啥网圈子里，给她扬扬名！”一张张愤怒的脸在我头顶缩放旋转，唾沫星子下雨一样喷了我一脸。奶奶傻傻站着，两手搅缠在一起，耳朵上血迹已干，不用再捂了。她像我们小孩犯了错挨了责罚后怕别人再提起一样，对邻居们的热情默然不应。终于，她小心翼翼，对妈妈说：“我可想哄孙子，可给你们结婚买房借那么多钱，不得想着挣俩好还账吗。”“你欠债是你没本事，跟我无关，孩子不稀罕你哄，你爱咋咋！”妈妈说着转身就走，拽得我跟跟斗斗，把我手里的燕子尾巴也攥破了，我再次哇哇大哭起来。

   妈妈回到店里坐下，瞪着眼睛喘粗气。几个要好的阿姨走进来，你一言我一语打听劝解。当一个阿姨说“再怎样你也不该打”的时候，妈妈一下子翻脸了，咬牙切齿道：“你们不也经常讲自家婆婆这不好那不好吗？！你看着吧，熊老婆子，叫我丢人没法在这街上混，我叫她一家过不成趟……”我奶奶本来不姓熊，可我妈妈总喜欢这么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过不成趟”啥意思，难道是妈妈又不想要我了？妈妈可是经常这么说的，所以我一直很乖，真没有了妈妈，我和爸爸天天该干什么呀，我们习惯了听妈妈话……还没思想停当，我已经扯开了喉咙。
   “去去去，看看你爸回来了没”，一个阿姨嫌我吵，轻轻把我推出门外。我爸爸真的回来了，他从装满空水桶的三轮车上一下来，就被邻居们团团围住。奶奶耷拉着眼皮，似乎不愿意让爸爸看见，爸爸扶了扶眼镜，一脸茫然；群情激昂中，他们默默相对，静静站着。“还愣着干嘛，快送你妈去医院呀！”一个奶奶推了爸爸一把，一脸急切。爸爸走过去，伸手去牵奶奶，奶奶手臂一甩，后退两步，瞪着爸爸说：“我哪也不去，你进屋把我的提兜拿出来，我想回家！”“先上医院看看！”爸爸哑着嗓子，好像要哭了，我一听，率先哭出声来。“想上医院我回家自己上，快进屋给我把提兜拿出来”奶奶说着指了指我，一脸心痛，“快点吧，我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爸爸猛地转身，刚走两步，却被一个阿姨迎面按住两肩：“你干啥，现在进去不是图生气？”爸爸攥了攥拳头，说：“我进去拿东西。”“这时候拿啥东西呀，你再把她打一顿，有啥意义呀，冷静点！”那阿姨不撒手，一使劲，把爸爸扳了个转身。“咋冷静，亲娘被打成这样，这媳妇还要她干啥！”一个叔叔高声叫道。这些人真奇怪，爸爸明明说回屋给奶奶拿东西，他们偏偏不让，奶奶想回家为什么不让，她早就跟我说过她想她的鸡呀猪的。再说，我都看出来了，妈妈是真的不喜欢奶奶呢……不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在一起。
   “别嚷嚷，警察来了！”正在爸爸被推来搡去无所适从的时候，一辆警车悄然停下。两个警察叔叔从车上下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奶奶孤零零站在通道尽头。警察叔叔要抓奶奶？“爸，爸！”我一把抱住爸爸的大腿，颤声叫着，爸爸却一动不动，垂手站着。“媳妇打婆婆……”人群再次沸腾起来，争先恐后给警察叔叔介绍情况。“别说了，别说了！”奶奶果然害怕警察，她满腔恐惧与焦急，向身边的邻居哀求道。“打哪了，咋不上医院？”警察叔叔正要伸手，奶奶慌忙后退，随即转身钻出人群，躲到了一家店铺的廊下。奶奶靠墙蹲着，两手捂着脑门，像动画片里被人追赶无处可逃的三毛。警察被邻居们簇拥着跟过来，正要询问，奶奶随手用一件衣服蒙住了头脸。
   “谁打的？”警察叔叔无奈，直起腰身，一脸严肃。有人指了指我家的店门，警察径直走过去。“太不像话了，把她抓走！”“就是，以后别让她住这儿了，赶紧抓走！”“抓走”的声浪透过人群，一波一波传过来，我恐惧极了，哭喊一声妈妈，松开爸爸的腿就要往人缝里钻。“没事没事”，爸爸一把将我抱起，在我背上拍了又拍。“我的燕子风筝爆炸了……”我趴在爸爸肩头哭得抽抽搭搭，扭头想看看我家房檐下的燕子，却看见一个警察叔叔从我家店里出来了，还没看见另外一个，爸爸就抱着我转过身去。
   邻居们渐渐散去，奶奶也回到了店里，她直着眼睛，呆呆地站在货架间。爸爸把门口的冰柜推进店里，把三轮车上的水桶卸下摆好。“妈妈呢？”我嚼了几下泡泡糖突然想起了妈妈。“妈妈买菜去了，你乖乖跟奶奶在家，我去接她”，爸爸把卷闸门拉下大半，弯腰钻出去，骑上三轮车走了。我嚼了三个泡泡糖，吃了两包辣条，又一连拆开了五个玩具汽车，奶奶竟然一直都不管我，她就那么傻傻地站着，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我转来转去，觉得没意思极了，把没了尾巴的燕子风筝塞进奶奶手里，从卷闸门下钻了出去。
   街道上车来车往，街道上方的天空呈现出奇怪的颜色，像是被谁泼了一碗胡辣汤，又泼上一碗豆腐脑。檐下的燕子窝热闹非凡，燕子妈妈衔着一条青虫站在旁边的电线上，等待小燕子们在窝边排好队伍张开小嘴。我站在门口百无聊赖，便仰起小脸跳起脚尖，猛地朝燕子窝吐了一口，谁知吐地早了点，一口吐沫全都落在我随后迎上去的脸上。自己吐了自己一脸，我沮丧极了，用袖口一抹，低头钻进卷闸门。当我往里钻的时候，我发现奶奶正站在门里，左手提着她的灰布兜，右手拿着我给她的燕子风筝。
   “你要走了吗奶奶？”“要走了，奶奶要走了。”奶奶蹲下身，怔怔地看着我。“奶奶你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奶奶知道我跟她说笑呢，于是她真的笑了。“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坐，你可以让我的燕子风筝带你回家！”我诚心诚意，一本正经。扫帚都可以驮着人飞翔，我的燕子风筝一定也行。

“嗯嗯，你乖乖在家等爸爸妈妈回来，奶奶先走了。”奶奶钻出卷闸门，回身把门往下拉了拉。屋里顿时暗下来，我突然想起奶奶讲过的萤火虫，急忙趴在地上往外看。我似乎看到奶奶佝偻的脊背直直挺着，“奶奶”还没等我喊出一个“萤”字，便听到了砰地一声巨响，定睛看时，已不见了奶奶，只有几个硕大的车轮横在路面上，车轮旁，奶奶的灰色布兜静静躺着。我躲在卷闸门后大睁着眼睛，感觉世界好像一下静止了，只有街面荡起的尘埃中，我送给奶奶的那只鲜艳的燕子风筝正慢慢飞升。

小燕子, 胳膊肘, 老爷爷, 泡泡糖, 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