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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悲 [复制链接]

李炳君

主楼

发表于 2016-8-4 22:54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我和她是邻居。住在一个大院里，她家住的是西屋，我家住的是东屋，门对着门。这屋说话那屋能听见，这屋做饭那屋能闻到香气。
　　那年头的冬天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冷！冷得伸不出手。
　　我听见西屋的她妈在尖叫：大梅二梅，去井上打一桶水来！那时吃水要从井里打。井好深，从井口望去黑洞洞的。井口是四块青石板，上面架了个辘轳，井绳和铁箍木桶是公用的。钩上套上三道铁环，摇着辘轳把木桶放下，木桶到了井底，井绳一松，木桶一歪，就盛满了水。然后抓住辘轳拐把，吱扭吱扭把水桶摇上来。当水桶摇出井口时，一手扶着辘轳，弯着腰，一手把木桶提到井沿上。然后将水倒在自己的桶里。
　　我没有去打过水。我爸妈怕我滑到井里。不但不叫我打水，甚至不让我往井边上去。
　　我爬在窗口往外看，大梅二梅姐俩抬着个洋铁皮桶出了大门。井在出大院门往南走，不近的路。大梅十二岁，二梅十岁。我和二梅是同班同学。我也十岁了，学习不如二梅。人小，不懂啥叫情感，只知道喜欢和二梅在一起去上学，放学后一起到我家做作业。
　　我妈看见我趴在窗户上看大梅二梅，对我说，她妈也不知道在屋里干啥哩？让那俩闺女去打水，井口都是冰，滑，木桶重，也不怕把孩子堕到井里去了？！
　　我妈一说，我心里也怕了，我怕二梅滑到井里去了。
　　我想要是二梅真的滑到井里死了，就没人和我一路上学去了。我突然想哭。我仿佛看到大梅和二梅摇着辘轳往上提水，我真的担心那木桶摇出井口时，万一他们力气不够会跟着木桶栽到井里！我心里很讨厌大梅二梅她妈那个小女人。记得她生二梅弟弟金宝后，一天到晚抱着金宝伊伊呀呀地唱什么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二梅大眼睛长睫毛，一笑两酒窝。两只大眼睛忽闪着像会说话一样。二梅说话前，总是先看看你的脸，然后轻轻一笑再开口说话。二梅虽然一年四季都是破衣烂衫，但是，她那两个羊角辫却梳得枝枝楞楞的。
　　我家有个小饭桌，她常到我家里来做作业。一个小桌各占一边。做完作业，我们也在一起玩。有一次，二梅忽闪着大眼睛拉着我爸的衣襟认真的说对我爸爸说，我到你家当你们的小孩好吗？我听了很高兴，连忙拍着手看着爸爸说，好，好，让二梅到咱家来吧，让二梅当我妹妹。我爸只抿着嘴笑不说话。
　　二梅说，关伯伯，让我当你们家孩子吧，我会干好多活，我会打水，会和煤，会扫地，会刷碗……
　　爸爸说，你家不会让的！
　　二梅急了说，会让的！我家孩子多，他们不喜欢女孩，说有我姐一个就行了，说我是多余的。我妈不待见我，天天找事打我，我都不是吃饭长大的，是我妈把我打大的……
　　爸爸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我拉着爸爸的手求爸爸。
　　爸爸说，除非……唉，你长大了来我家吧……
　　老大能，老小刁，中间夹个受气包。二梅爸有病工资低。妈是个家属，家里孩子多。在我的印象中，二梅从来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她父母心中只有她的弟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妈常骂二梅，经常拿她撒气，二梅身上老是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死逼妮子，还不走，太阳都老高了！再磨济逼嘴给你撕差……
　　西屋里二梅她妈又在污言秽语地骂。一听就是骂大梅和二梅的。
　　放暑假了，她妈让两个闺女去割草，割了草晒干，生产队一分钱一斤收购。她妈要让两个闺女把自己下学期的学费挣出来。
　　夏天，太阳火辣辣的毒。篮子是用荆条编的，空篮子都有六七斤重。大梅二梅，黄皮寡瘦的，要跑四五里到郊外去割草。
　　看着大梅二梅抬了个大荆篮子走了，我恨得直咬牙。我是个小孩，没有一点办法。我想跟着二梅去割草，又怕别人笑话我喜欢二梅了。
　　大梅二梅走了不久，西屋里飘来香味。一会儿，大梅二梅的弟弟金宝一蹦一跳的拿着一个小油馍出来吃了。那年头稀汤寡水吃不饱，那小女人掌趁大梅二梅不在家时，偷偷给她宝贝儿子烙小油馍。
　　早上，知了猴在树上拚命的叫。我听到二梅哭着向我家跑来。我见二梅满脸是血，她妈拿着一根劈柴棒在后面追。嘴里小逼小逼的骂。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冲过去施展了我打架时常用的铁头功，一头撞在二梅她妈的肚子上，把她妈撞了个仰八叉。她妈从地上爬起来，面对金钢怒目的我，不知怎的却蔫了。一问，原来是二梅不小心把家里的暖水瓶打了。我二话没说拿起我家的暖水瓶就送到了二梅家里。
　　从这件事后，二梅她妈见我总蔫蔫的，她打二梅的次数明显少多了。我每天上学的时候总给二梅带点吃的，有时是半个馒头有时是一块红薯。开始时二梅不吃，后来也就习惯接受了。
　　小学五年，我和二梅一直是同班。我到五年级时，被数学应用题难住了。什么亩产百分比呀，什么两人相向而行何时相遇呀，什么两个水龙头放水呀，真把我弄得焦头烂额。但是，解数学应用题却是二梅的强项。她把数学应用题归纳成了部分求全体、全体求部分；行程问题，工程问题等等。在她的帮助下，我的数学成绩总算也顺利地过了关。
　　初中升学考试后，我妈带我回了姥姥家。
　　等我从姥姥家回来时，却再也见不到二梅了。
　　听说那年发大水，二梅到青龙河洗衣服掉到河里淹死了。二梅洗衣服的地方就在东风桥下不远的地方。
　　二梅淹死不久，学校通知下来了，二梅考上了一中，那是市重点中学。
　　二梅不在了，东风桥还在。
　　走过东风桥，我就不由地向西面的河道张望。她的影子总在我眼前飘动。
　　有时，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鬼也挺好。
　　随着城市改造，我们那小院子也不存在了，上面盖起了高搂。我家住在九层西户，下面的地基正好是原来二梅家的地方。
　　二梅她爸一直有病，后来病故了。二梅她妈带着大梅和金宝改嫁去了远方。
　　现在，青龙河修成了城市的一道风景。统一的边坡斜度，镶着水泥板或水泥构缝的片石。岸上，造型雅致的水泥护栏，沿河蜿蜒而去。东风桥下的河坡修成了阶堤。两岸柳树，随风摇曳，几枝柳梢轻轻沾着水面，引动了小鱼儿来嬉戏。
　　我想，要是当初把青龙河修得这么好就好了。
　　一个美女披着长发从桥上走过。我看了看她，眼睛不大，看不到一点二梅的样子。
　　夕阳，满天玫瑰红。
　　放学了，一群身着校服的男孩女孩跑着跳着走过东风桥。在这群女孩中间，我也看不到二梅当初梳的那种羊角辫了。
　　写于2016.7.21
　　

当地人, 情感, 窗户, 木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