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飞冲到江边时,江花正盛开如嫣。 时值暮春,江水湍急,雨若愁肠。 江水便似天涯,人到天涯已无路。 只有一亭,飞檐雕柱,八角巍然。 莫飞叹了一口气,出剑。 剑长四尺,剑身扁阔,剑色如火,剑音如哭。 莫飞身侧悬挂的四只剑鞘已少了一只。 剑刺亭匾,亭名“听洪”。 在这红花盛开的春天,斜斜倚在小亭一角,倾听江潮不息的呼吸,是何等惬意得意快意之事。只可惜,此亭名曰“听洪”。 而莫飞的第一把剑名“听红”。
“听红泣,神鬼避。”这是江湖中人对莫飞第一把剑的形容。“听红”一出,连神鬼都要避让三分。可这神鬼避让的剑却仅仅是莫飞的第一把剑,在莫飞的四把剑中,第一把剑是最不凶、最不厉害的。其实,与其它三把剑比起来,“听红”又何止是不凶,简直是可爱,就像一个天真傻笑的粉嫩小娃。 就是这一把可爱的剑,穿过雨幕,击出一串泣声涕零,直刺“听洪亭”的匾额。 “好一把‘听红’!”匾额霍然裂开,一个人影破匾而出,凌空大笑。 “‘鹰捕’宋青!”莫飞一击不中,持剑凝立。 “正是!”匾中人飘然而落,双目如炬,似乎漫天烟雨毫不存在一般,逼视莫飞。 莫飞瞳孔微缩,冷声道:“莫某似未触犯王法,何劳宋神捕亲自出马,委身阴暗之处,竟是好像要伏击莫某一般,却不知宋神捕如何解释?” 宋青正色道:“宋某身奉皇命,擒拿江湖大盗莫飞,如有抗拒,格杀勿论!只要能将你捕杀,使点手段那无所谓。” “皇命?”莫飞手心一紧,“宋神捕可否请出圣谕一阅?” 宋青叹口气,半是怜悯,半是惋惜,“莫飞,我知道你曾任皇宫侍卫,但此事非比寻常,你现在已是江湖自在身,何苦纠缠于皇室纷争?你有四剑,宋某可只有一双鹰眼,如非得已,宋某也不想与你为敌。不如各退一步,你将身上的东西送还,宋某也睁只眼闭只眼,大家各奔前路,如此可好?” 莫飞反问道:“你有没有下过棋?” 宋青一怔。 莫飞接着道:“你见过棋盘上的棋子自己跳出棋盘的?能离开棋盘的,只有死子。你是,我也是,我们都是棋子!” 宋青苦笑:“那我们之间只有一战!” “是!”莫飞斩钉截铁道,“我死,你可以完成使命;你死,我也可以继续前进。你是挡在我前的棋子,我就是过河的小卒,没了退路,只有前行。” 宋青面色凝重,点头道:“早就听闻,莫飞四剑,一剑胜似一剑。希望宋某能够看见你的第四剑!” 莫飞轻轻一扬手中的“听红”,叹道:“还是不要见的好,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怕第四把剑。”
宋青缓缓将一只手套套上右手,道:“那我只好希望能在你出第四剑之前打败你了!” 莫飞盯着那只表面凹凸不平的手套,突然出声问道:“‘不平社’的‘路见不平’?” 宋青颔首道:“早知道你的剑锐不可当,所以出发前我特意去了山西‘不平社’借了它来。”说罢,自嘲一笑,“面对你,准备充分一点好。” “如此甚好!”莫飞手中“听红”猛然一震,“就看你的‘不平’坚韧,还是我的‘听红’锐利!接剑——” “听红”刺进雨中,雨水顿时煮熟一般沸腾起来,挥发的烟雾如链如锁,缠住宋青的身影。 “烟雾不是进攻最好的掩护,反而可以成为我的掩护!莫忘了——”身影散动中,宋青已避开灼热的这一剑,“莫忘了,我是‘鹰眼’!” 莫飞冷笑,低声吟道:“昨夜西风紧,听得残红泣——”“听红”嗡鸣,变故忽起,沸腾的雨水全部爆裂开来,恰似滚烫的铁汁,四处飞溅。 宋青避无可避,只能扬眉、吐气,还击,他的招是他的眼。 他出眼。
“鹰捕”宋青,一双鹰眼能识破任何伪装乔扮,能看透一切有形无形之毒,更要命的是,他的鹰眼拥有一个令人畏若蛇蝎的“读心术”。 “读心术”,相传是西汉末年左慈道人的仙术,只因它能看破人的内心,并能左右别人的思想行动,所以,人们更称之为“读心邪术”。 而宋青便是凭借这“读心术”破了无数奇案要案,在他面前,任你再怎的奸猾妫变也无可奈何。当今若论破案之最,无疑是“鹰捕”宋青;然而,也是因为“读心术”之累,宋青只能排名“五神捕”之末,而且,世人名之为“鹰捕”,其实亦有“阴捕”之意,他是一个从阴间来的使者,摄取别人的心,掠夺别人的魂灵。 宋青很无奈,也很愤懑。 这是一个不公的世界,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存在,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宁愿他不存在。记得一次醉酒后,他的好友,官至三品侍郎的“大肚弥勒”朱挺曾随他说过,朝廷本不愿提拔他为“五神捕”之一,幸得大内王公公力挺,宋青方能入选。 宋青听后,愈加愤懑。他开始恨世,每一个经他审讯的犯人都像丢了魂似得变成了痴呆。这样做的结果,是别人更加怕他,没有人愿意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一息时间。他偷偷听见过“五神捕”之一的“网捕”王立说他是捕快中的异类,是六扇门里的瘟神。 瘟神,也是神。宋青相信自己,他的“读心术”在来追杀莫飞前,又有突破,现在他的“读心术”已经到了“坐听飞鸿,心系万家”的境界。 在残红飞泣中,宋青出眼。 从他眼中飞出一只鸿雁。 一只孤傲的美丽的不肯混浊于世却又悲悯苍生的鸿。 在满天洄舞的红泪中,飞翔如歌。 “今朝舞青楼,故人何时归?”莫飞吟诗,泪流满面。 一抹诡美的彩虹从飞翔之鸿的颈项处,喷薄而出,不可直视的妖异。 剑已穿破飞鸿。 鸿唳,血溅缟素。 莫飞不安。 他听见鸿最后的那一声凄厉。 如此轻盈如仙飘渺如神的鸿,怎么可以湮灭于这污浊尘世? 心神不安。 “听红”也因此顿了一顿。 宋青倏然出手。
“路见不平”是山西“不平社”的四宝之一,四宝其三都是武器,唯独此件是一只手套,据闻,当年“不平社”的创始人之一“路见不平”就是凭借这一手套,连折以兵器著称的河南“打铁杜家”的一十三件兵器,从此震绝江湖,也从此被杜家列为黑名单之首,毕生都受到“打铁杜家”的追杀,“路见不平”一忿之下,与另外三位与杜家有纠葛的人一起创立了“不平社”,立誓管尽天下不平之事。 宋青趁莫飞听鸿悲泣而心神恍惚之际,用戴着“路见不平”的右手,捏住了兀自哀哭的“听红”剑。 莫飞的“听红”竟再不能刺进半分。 “路见不平”像是一道铁箍、一堵铁壁,硬生生地将“听红”的剑势拦了下来。 宋青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讥笑。 “归来已无益,何如击杀春!”莫飞微笑,缓缓吟唱。 宋青色变,手中捏着的“听红”犹如魔动,倏地挣脱了他的掌握。 立时,血溅五步。 “听红泣,神鬼避!你怎可以想挡住这样的一把剑!”莫飞松开手,淡然道。 宋青一脸不可思议。 右手,仍然紧紧捏住“听红”。 雨,兀自下得纷纷扰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