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莫零 于 2016-11-21 14:07 编辑
爷爷的葬礼
文/莫零
我那年才十岁,刚刚放暑假。有一天夜里,我爸拿着一封电报跟胖娘子窃窃私语,一脸悲凄。第二天他就去了趟县城,胖娘子在家收拾行李,再隔了一天我们就往千里之外的家乡出发。
爷爷病了,我们一到家就被带去了小叔家病榻上的爷爷身旁。我那时很惧怕一个将要死亡的人。屋里很暗,我又不敢去看躺在床上的爷爷,只记得他头发全白了,拿皱巴巴的双手一直握住我和妹妹不肯放开。最后妹妹终于吓哭了,我心脏也骇得突突跳个不停。
我们住在二伯家里,那一夜,我被分配给堂姐先接回去了。走的时候,小叔家的灯火亮堂堂的,堂姐说:爷爷快脱气了。脱气就是死的意思。
我坐在堂姐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穿过了好几片玉米田。堂姐骑得飞快,她那时个头也比自行车龙头高不多少。回到堂姐家,她轻车熟路地去厨房的大灶上烧水,顺便让我陪她说话。
农村的女孩子普遍早熟些,堂姐比我大两岁,却是一付小大人的模样。她说人临死前魂会脱窍,小孩子可能会看得到,所以二婶才撵我们赶快回来。我呆呆地问:脱窍是什么?
她叹了口气,指着空中说:就是鬼魂啊,我们能看得见爷爷的鬼魂,像个白影子在天上飘啊飘。
我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接下来紧跟着堂姐寸步不离,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问:那是不是爷爷的鬼魂?
堂姐也给我搞得神经兮兮,我俩恨不得能贴着墙根走回房里去。倒完洗澡水,我们胆战心惊地往屋里走,我看到前面一户人家烟囱上面有一团白色的雾气,就指给堂姐看,堂姐吓得连忙把我给拽进门去,刚合上门。就听到不远处小叔家方向有放鞭炮的声音,她十分肯定地低声告诉我:爷爷死了!
爷爷果然是那天夜里死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家乡参加葬礼,心里明白这是很伤心的事,可还是控制不住的兴奋。孩子们对于这些敲敲打打的场面都是这样的,他们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悲伤。
爸爸,叔叔伯伯们一律用长长的白布条扎了一道白帽子拖在身后,腰上系了麻绳,黑布鞋上还缝上了麻袋片。女眷们的白帽子短一些,其他都是一样。我们小孩子戴的是黑帽子,妹妹小小的脑袋上戴着黑帽子,像个小修女。
我们都爱上了一样消暑的自制饮料——醋汤茶。打满满一缸井水,兑上醋和糖精,喝在嘴里酸甜爽口。孩子们围在水缸旁边传递着水瓢,不一会儿肚皮就喝成了个小西瓜。
我非常爱看二婶哭灵,她临去哭灵前先拿块手帕湿点水往眼角擦了擦,,然后装腔作势地人还没进门,双手就开始作揖,声音拖得老长:——我地个爸爸哎——
她嗓子清脆,这么一喊,竟有几分京剧念白的味道。我问胖娘子:你为什么不这么哭?
胖娘子瞪着哭成烂桃子样的眼睛,凶我:爷爷死了,你还有心思问这个!
于是我颇为无趣地扔下她去瞧二婶了,二婶还在哭灵:我地个爸爸啊——你怎么就走了啊——也没享到福啊——就这么丢下子子孙孙——
她哭得声情并茂,不时还掏出那块湿手帕来擦拭眼角。看得我津津有味,越凑越近了,可是我始终没有看到她是不是真的流了眼泪水。随着她最后一叠黄纸烧完,她的哭声嘎然而止,我这才能听得见胖娘子的抽泣声。再看二婶,她起身拍拍膝盖,神情自若地出去了,像是从来没哭过一样,倒是胖娘子,眼睛肿得更厉害了。
第三天出殡,也没孩子们什么事。我们只关心席上有没有螃蟹吃,水缸里的醋汤茶还剩了多少。
吹吹打打中,爷爷的水晶棺材被抬上了灵车,再回来时,变成了大伯手里捧的一个瓷罐子。我们排着队依次到了坟场里,这里葬着整个村庄的先人们。
爷爷的坟紧挨着一个叫做“冯氏再珍”墓碑旁边,胖娘子说:这是你奶奶。
我小声说:哦,原来奶奶叫冯氏再珍啊。
是冯再珍!胖娘子又拿烂桃子眼瞪了我一眼。
我们挨个往墓穴里投硬币,然后大伯把瓷罐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随着唢呐声的响起,爸爸和叔叔伯伯们一起拿铁锹往里填土,我看着那瓷罐一点一点没进土里,心里说不出来的张惶。
终于,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大伯盖上了最后一锹土,还拿锹背往上面拍了几下。这时,忽然听到了一声哭腔:爸爸——
这是爸爸的声音,他猛然地哭出声来,眼镜上斑驳一片。于是,哭声就此起彼伏起来了,数二婶的声音最响亮。
我和妹妹被胖娘子拥在怀里,受了感染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吃完晚饭往二伯家里走,穿过最后一片玉米田的时候,我爸冷不丁说:从此我就真正是个大人了!
我听不明白,他摸摸我的头,认真地说:记住,只有爸爸妈妈不在了,你才真正长成大人了!
这句话我印象极深,因为现在我也真正长成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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