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野妞 于 2016-12-19 16:10 编辑
2016年春天的时候,小城中部那条运转了三十多年承载了许多故事的南北向步行街——亦称商业街——还没心没肺地健在着。直到五一节前夕的某一天,勤劳勇敢的城管们在这条街上挂满了跟拆迁有关的红色横幅,两侧的所有建筑物包括厕所上都整齐划一地刷上了大大的“拆”字。于是我们知道,这条坐以待毙的步行街马上就要步老水塔老食堂老电影院之后尘,寿终正寝与世长辞啦。 步行街东侧的是一所研究机构,跟石油有关,干净且安静。上溯到三十年前白衣飘飘的时候,我曾经有幸成群结队地在它的礼堂里观看了一部美国电影,一个SB男青年如何把红裤衩穿在蓝色紧身衣外面再披上一条大红被面最后成为飞来飞去无所不能的超人。西侧也是一家研究机构,有个颇具巴蜀风味的餐馆隐藏在里面,曲径通幽。N年前,我们几个人曾经在那里把一个牛逼哄哄衣锦还乡的成功人士活生生地喝傻了。 我一直认为这条街基本上就是一个社会至少是一个城市的缩影,并且经常为自己的观点沾沾自喜。谁也无法统计出在这条不足千米长的小街上有多少商户和摊点,甚至有多少个经营品种。从哈尔滨红肠到武汉周黑鸭,从台湾蛇皮果到阿尔泰香梨,从手切杂面条到西式烘焙,从风干蒲公英到猫屎咖啡,从成堆卖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到论只出售的鲍鱼海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商家做不到。步行街的特色还包括商户分布的随意性,炸臭豆腐与香煎鲽鱼为伍,现宰活鱼同真丝睡衣比邻,防臭鞋垫女长丝袜与叫花鸡齐飞,黄骅虾酱舟山带鱼共吊带裙一色。全国范围内的地方小吃轮番上阵风起云涌,而变化多端的现代食品日新月异层出不穷,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逆天的想象力和无节制的创造力使得周边群众和远近吃货兴高采烈,不舍昼夜,大快朵颐。 如果我愿意,每天上下班我都能经过那里。已经小康的人民饶有兴趣地和正在奔小康的人民讨价还价,怀疑主义的钞票与现实主义的商品激烈交锋。它就像一条生命力旺盛的河流,充满了青草鲢鳙甚至还有螃蟹小虾,隐在无数无名的水草之下,舒缓或高亢地流动,无止无休。】
比现在还年轻许多岁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经常出没在这条当时司空见惯的步行街上,多数在傍晚。后来又加入了一两个,但不固定。习惯在就餐的面馆对面买酒买烟,习惯在烟酒店旁边的收费公厕预付几块零钱以备方便无数。还有稍微靠北一点的“小白帽”凉皮店,以及其对面的南京老汤鸭的老汤海带丝,都是特供。手头宽裕的时候就去那家名头很响食先预定五脏俱全的小餐馆,带着凉皮和海带丝一起去,蹭人家的空调喝自己的酒。为了打消店主的顾虑,我们一般都点几个麻婆豆腐酸菜鱼之类的滥竽充数。摆着。不吃。光喝。 往往,夜凉如水的时候我们走出小店,见小街两侧居然还有数名农民同志坚守岗位,面前的蔬菜瓜果不堪入目。我们就劝他,回去吧,明早儿洒点水激灵激灵,继续卖。这些同志不约而同地表示:都是自个儿地里种的玩意儿,弄回去也是喂猪,不如等等,天儿晚了便宜,万一他们有人要吃呢。 现在我们就是想去也去不成啦,步行街的两头都堵的严严实实,据说里面在施工。步行街遭到狂轰滥炸一片瓦砾满目疮痍的时候,还有不少顽固不化的小商小贩穿越围挡坚守岗位,周边群众亦一如既往地前去捧场。后来有关部门见势不妙,严防死守,高接抵挡,终于将步行街就地正法。所谓的“高墙”虽然能挡得住我们故地重游,但架不住我们有事没事地怀念。
杂粮老郭 卖杂粮老郭的座驾是一辆大号三马,兹不是雨雪天,一年四季突突地冒着富含pm2.5的黑烟趁黎明前的黑暗准时到位。第一步,蔫不唧地卸车,把那些大米小米黑米糯米红豆绿豆豇豆黄豆黑豆以及燕麦莜麦依次摆开。第二步,在旁边的摊位上要一碗拉面或烩面或板面或臊子面,都是大碗,弄两勺子辣椒独流醋,外加一小瓶二锅头,最多五六分钟,完事。第三步,回到自己的摊位,坐好,瞪大眼睛,兹一有人逗留,就问:要么?自家地里种的。 盆盆香远东 盆盆香远东是个胖子,二十多年前认识的,起小在西北长大。远东的盆盆香实际上就是把各种打理好的蔬菜煮熟搁一小盆里再放上各取所需的调料,现吃打包都可以。光顾盆盆香的一般多是女人和孩子,弄点麻的辣的在那大呼小叫地吃。步行街上的小偷非常喜欢忘乎所以的女人们,经常在她们大快朵颐或者精挑细拣的时候下手。远东最腻歪的就是小偷,明里暗里让混迹于步行街的几个小偷屡次在盆盆香空手而归。小偷们很愤怒,在外地请了一高手过来,专门在盆盆香下手。此高手一天遛多少趟,终于摸清了规律。中午的高峰过去之后,远东喜欢在边上吸支烟眯瞪一会儿。高手就在此时下手了,褪在袖筒里的短把长镊子一闪就伸进了埋头大吃的女人的口袋。狭长黑皮夹即将到手的时候,高手的手腕上挨了一烟头,红的。远东说妹妹,你钱包掉了。远东勾勾手指头让臊眉耷眼趁机想溜的高手过来,小声说兄弟,没钱了自己挣去,没饭了过来吃,以后别在哥这儿添乱了。又嘱咐道:老干这个不定哪天准进去,所里的警察可都是熟人,说句话打死你王八蛋。 烟酒店老孔 烟酒店老孔不但老,而且秃的有点不像话了。四十多岁的时候脑袋上就一穷二白了。但是老孔腰里硬,约等于腰缠万贯,代理着两个牌子的川贵白酒,店里各地名烟应有尽有。由于老孔埋伏在凡夫俗子之中,人又低调,所以跟周围的小商小贩小铺小店和平共处其乐融融。老孔的店在街东侧,门前有棵银杏,天气允许的时候就把小桌搬出来,沉浸在午后的阳光里摆弄那套小巧的汝瓷茶具。一般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那辆熟悉的小车悄悄地停在对面面馆的门前。老孔有意无意地看着,脸上很温暖。车里下来的女人有时也有意无意地朝对面望一眼,脸上便有了一丝绯红,低头轻轻推开店门,开始打理生意。老孔满意地站起来,长时间的等待,短暂的相逢。老孔心满意足。 鱼贩李梁 卖鱼的李梁怎么也得小六十了,瘦小的一张脸,粗大的一双手。跟菜市场的鱼档相比,人家是七八斤的鲤鱼,他充其量也就是条擅长溜边的黄瓜鱼。擅长自嘲的李梁弄块塑料布把鱼和水兜住,放进三轮车后斗里,成为流动鱼档。李梁做生意着急,看你还在鱼群里挑鱼呢,他伸手捞出一条啪地摔到案板上,过秤打鳞去鳃开膛。你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他已经把收拾干净的鱼装袋了,往你手里一送,二十五块五,您给二十五得了。李梁年轻的时候曾任水产公司的小头目,因为超生被削职为民,老李一赌气,辞职不干了,几经辗转磨难,当上了鱼贩子。老李说我不能不挣钱,老大不用管了,老二老三都没毕业,低保太少,不卖鱼不挣钱不行——凡是买我鱼的,都是衣食父母,我得谢谢你们。
水果老田 老田的水果摊永远插着一块“处理”的纸牌。老田虽是一个普通的水果贩子,但极其注重仪表,尤其是那大背头,疏密有致,一丝不苟。操着一口正宗本地普通话的老田非常擅长跟女性打交道,特别是中年女性。从早到晚老田的嘴跟永动机似得不停运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步行街周边流动人口多来自五湖四海,因此老田的各地方言也很遛,就差外语了。此外,老田还有一本事,就是给滞销或是卖剩下的水果命名:小指肚大小的草莓叫沂蒙迷你莓,咬一口酸掉牙的小苹果叫加州青苹,半蔫的山竹叫高雄阿婆果,就连一堆卖剩下的马奶子葡萄也楞叫天山雪提。有人说老田挺有文艺范儿,老田说别转弯骂人啊,我不就为了卖个果子么,您至于那样挤兑我吗?
羊汤小马 小马的羊汤店有三种汤:羊肉汤、羊肠汤、羊杂汤。却只有一种主食:芝麻烧饼。小店只在早晨中午营业,下午从南边一个回民聚集的小县会按时发来各种食材汤料,小马夫妇来不及休息,吃过午饭就开始打理,洗净腌制煨炖改刀。等收拾利索已经小半夜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当羊汤和烧饼的香味开始在步行街上弥漫的时候,三三两两的食客不约而至。一般情况下,客人们都是在店里喝汤吃饼,也有少数打包带走的。只是有一个意外,每天清晨总有一个老头,默默地进来,默默地从冰箱里拎出一包卤菜,盛一碗羊杂汤,在角落里默默地自斟自饮。我后来才知道,老头是小马的房东,享受着免费早餐的待遇。小马的店里来过不速之客,一次是泰国客人,一次是马来西亚客人,品味过小马的羊汤之后纷纷竖起了大拇指,还和小马合影留念。小马对此很得意,把照片放大挂在墙上显摆。小马说还来过俩日本人,跟着的小翻译说是东京王子酒店的营销经理,来授课的。小马直接跟那俩日本人说出去,你们是不受本店欢迎的人。 实际上在步行街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普通到了让人熟视无睹的程度,他们提供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而我们也拼凑起了他们的生活。
露天畅饮至夜阑星稀已成过往,周末步行东挑西拣也已情景不在,有时候经过那里竟会产生一脚踩空的感觉。我知道会有不少人深深地怀念它,充满了市井和庸俗的步行街,充满了欲望和理想的步行街,充满了怀旧和朴素的步行街。 过去已成为回忆,而回忆只属于将来。只是多年以后,有谁还会、有谁还能记起这条消失的步行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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