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拍岸浪 于 2016-12-19 21:23 编辑
叶落归根
文/西湖哥
我躺在床上,我快要死了,要进入泥土里。但我还有一点微弱的神志,我听见三个女儿在屋里商量我的后事,她们说给我准备寿衣,她们说找照片放大冲洗,她们说找油漆匠给棺材上色,声音抖动。
我终将要长眠于内的那具棺材,是我儿子和他爸在我从县人民医院转回乡下时匆匆买的,一辆拖拉机颠颠地从镇里的棺材铺驮回来,还没来得及上红色的油漆,白森森的吓人。
我喝什么吐什么,吃什么吐什么,四肢无力,面如灰鼠。我做了各种各样的化验和检查,输了一袋一袋的血,但这些对我已经没用。
我被医院宣布为病危状态后,已经奄奄一息,生命进入倒计时阶段。叶落归根,我儿子捡伢子联系了几辆车,司机望望我垂死的样子都摇摇头拒载,他们怕我死在他们车上,他们怕遭晦气。我儿子捡伢子着急得哭了,跪在司机面前叩头求人,把车叩得晃晃荡荡,一个司机终于不忍心,勉强同意载我返回乡下。
我心里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我怕死吗?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在城里的医院里,我想在乡下自己的家里落下最后一口气,书上说那叫叶落归根。
是的,乡下,我又回到了生活了一辈子的乡下,路两边涌出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红瓦白瓦掩映在枝枝丫丫的树间,我心里陡然产生一种辛酸的暖意。我在乡下这个家里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其中包括一对中途不幸夭折的双胞胎儿子,在这个家里,活下来的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的孩子们,我一个一个含辛茹苦地把她(他)们养大。
生活如一块沉重的石头拖住了我,我儿子是个病孩子,从小体弱多病,不吃饭,爱哭闹。我带着他,跑乡里,跑县城,跑省城,看一个又一个大夫,吃一个又一个方子,但是迎来的却是一次一次失望。我儿子这个病估计治不好了,我从黄昏一直熬到凌晨,情绪失控,放声号哭。
我搂着儿子,对着江水一边唱歌,一边哭泣。偶遇一个白胡子的游僧,在询问了孩子的病情后,他指了指江水神秘地说,你孩子拜过江龙女为干娘吧,只当这个孩子是你从江边捡来的,就取乳名为“捡伢子”吧,以后顺顺利利带大,健健康康成长。
我停止了哭泣,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了,醒悟了。照做后,我儿子果然变得很乖,再不哭不闹,按时进食。
我手上只有五块钱,我全给了僧人,我说了一些自己都记不清的话,大恩无以为谢。
那时候已经分田到户,家家户户虽有了粮食吃,但也只是些清汤寡水。为了让孩子们有点荤的吃,寒冷的冬天,我天蒙蒙亮就去村前的鱼塘捞浮起的死鱼,剖肠去肚,洗净,在热气腾腾的一锅鱼汤中,我可怜的孩子们手脚通红地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出浓浓的温馨和融融的乐趣。
我在十六岁的时候遇见了孩子们的爸爸,十七岁时嫁给了他,一间盖着稻草的土砖屋,合了一床被褥,就算结婚了,我们穷得叮当响。我们没领过结婚证,但生活了一辈子,现在有些夫妻有结婚证,却不能白头偕老。这些年,世道变了,感情越来越不可靠。
屋漏偏遭连夜雨,几十年后我还记忆犹深。那个冬天下雨刮风,掀翻了屋顶的稻草,家里又潮又湿,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我用被子掖紧孩子,一家人低头不做声,只有呜呜的风声,只有滴滴的雨声。熬到天亮,我走到外面的晒谷坪,望着天空,我把天空望出了眼泪。
一大堆孩子,挤在破旧的屋里,这样的日子,哪一天是个头啊?不行,我要盖房。我打猪草、拾柴火、挖草药、摸田螺,省吃俭用,一分一分地积攒下钱,一砖一瓦地自己动手烧制,历经千辛万苦,三间红砖大瓦房平地而起,我被重重压力和痛苦困顿得心力交瘁的脸绽开了笑容。
日光荏苒,在新屋里,我的三个女儿长落成水灵标致的大姑娘,相继嫁人,生儿育女。担子从肩上卸下来后,我并没有一种轻松感,因为我唯一的儿子捡伢子还没成家。而我已经开始老了,脸有些黄,额骨凸现,眼圈黑黑的,头发干枯。
捡伢子考学、进城、参加工作,却神情忧郁、离群独处,不知道什么原因患了抑郁症,寡言少语,头发有些垂落在鬓边,盖不住脸上清冷的寂寥。一天一天,一月又一月,我四处求人,给他介绍对象。姑娘们用各种理由推脱、拒绝,眼神里流露出厌弃。对象谈一个吹一个,我真绝望了。男人到了二十七八,再没讨亲,结婚难度就比较大。过了二十七八,一年一个坎,越迈越艰难。我感觉快要疯了。
窗外和煦的微风轻拂,透过树叶缝隙漏出来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我床头,我蜷缩一角,白色的唾沫开始在嘴角堆积,如同一片僵死的叶子,印象就是枯荒。
我想站起来,眨巴了几下眼睛,却如同一碗面条那样瘫软。我的命就要终结了。我未谋面的儿媳妇,看来我等不到了。我一生为孩子们操碎了心,但我实在无能为力,你说我怎么能冷静?我抑制不住的抖颤。
我离死神只有一秒半秒钟,我已听到儿女们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我想得最多的,是我未成家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