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疆带回一包新棉花,兴冲冲打了两床新棉絮,十斤装,220×230厘米的,这下盖的垫的都有了,如此,俺就能好好在湖北过个没有暖气的暖冬了。
俺天生脚手冰凉,畏寒体质。现在每天都早早上床,铺陈着新棉絮的床就是不一样,人像一跤从冰天雪地跌进了棉花地,浑身上下软乎乎暖融融的。
过了些日子洗床单被套,发现被套沾满棉球碎絮,怎么都钳不净,这说明初始棉花完全没打匀打平嘛。再一瞅,原本宽宽大大的棉絮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整个缩了一圈,从一个粗壮大汉萎成了瘦瘦小小的蔫吧老头,这还不说,棉絮经纬线交织的网自成一体,跟棉花套子毫不相干,棉是棉,线是线,随便一牵,网能牵出一尺来长,颇像刚生完孩子的孕妇肚皮,一绺绺耷拉着。
棉絮是菜场边上棉花店用机器打的。爱人摇摇头,现在这些人哪里会弹棉花,做活就是敷衍,速成飞快,赶紧整完了事,赶紧收钱完事,赚到一个是一个,没有一丝儿认真把事做实在、立口碑做老店的理念。
爱人说,他们村里的王花匠,弹棉花的手艺在四乡八村都响亮得很,谁家嫁闺女娶媳妇,都托人带信让他来家弹絮,排队也等着,好酒好菜候着。
王花匠弹棉花的工序是这样的。到一户人家,先把两扇大门板摘下来,架到两条长凳上,把棉花一层层匀匀铺上去,操起竹棍将铺到工作台上的棉花打松散,这样弹花的时候会省力许多。再把弹弓拿上来,用木棰一下下击弦弓,弦发出“嗡嗡”的有节奏的声音,像蜜蜂儿在唱歌。有个村里的孩子长大后回忆,“在童年,我最喜欢听的一种声音,莫过于弹棉花的声音。那是一种最质朴、最富乐感、最有穿透力的乐音”。弹起的棉花一片片飞起落下,疏松蓬起,像浪潮推来,堆涌到海岸边上的浪花一朵朵。这活儿可是熬人得很,既要耐得住枯燥,还要经得起臂酸。
棉花弹好了,他用弹弓将蓬起的花堆粗抹一遍,再用竹筛和竹席细细地压平棉堆,每一寸都压到,几遍下来,高低不平的棉堆儿就像石磨辗过的路面,平展展的。现在开始牵纱,用牵纱蔑穿纱,牵纱蔑的入线孔只比绣花针的针眼大一点点,上了年纪的王花匠要带上老花镜才能把纱穿过针眼,他得和徒弟两人四只手同时布线,线才斜直横平,纵横交错布成网,一根根牵纱是一项细致活儿,力度要用得匀称,不然纱线就会断。一床棉被要铺0.7斤的纱,大概是3000根,这是一项多么浩大繁复的工程啊。棉絮被纱线固定好后,王花匠会用硕大的磨盘一遍遍辗,让纱线和棉胎紧紧贴合在一起,纱中有棉,棉中有线,如此这般后,再将半成品的棉絮翻一个面,重复弹棉花,弹完又是压、牵、铺、磨这几道工序。
王花匠用的磨盘,是把硕大的银杏树拦腰平截下来的一整块,日日月月磨来磨去,糙糙的磨盘底部变得很光滑,树干截面的年轮都不见了。经他手弹的棉絮又薄又暖,不缩不长,布线密密札札,絮棉厚厚实实,有人嫁闺女陪送十床棉絮,厚的薄的,宽的窄的,双人床单人床,摇床里的小儿絮全备齐了,基本上够一家人用一辈子的。
弹棉花不仅是费力活也是个精细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加上弹棉花时会有很多棉尘,对身体不好,王花匠和徒弟一天只能弹两床。后来,弹棉机出来了,电钮一按,轻轻松松一天能弹十床八床的。王花匠早就不弹棉花了,许是年纪大了,许是手工弹花完全没市场了,他的儿子和徒弟现在都干着跟弹棉花毫不相干的事,王花匠也许将成为当地最后一代弹匠了。
翻晒棉衣棉絮,爱人指着一床已经泛黄板结的旧絮,说这就是王花匠弹的,他用手使劲扯了扯线,又捶了下棉,你看这线密实吧,盖20年还是尺寸如一的,150×180cm的吧,不信你量量。
我拿起卷尺,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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