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去看看你
今年一进四月,天气似乎没有晴过,连日阴晦不明,虽然草也在长了,花也在开了。晴明的四月,固然想着去看看你;而阴晦的四月天,更加想去了。可能阴天格外让人善感,可能人到中年,愁怀越重,千万恨,与谁说?我得去找我妈和大姐商量一下。
小时候去看你是不用商量的,每年一近四月,我妈带领我们开始准备各种礼物:钱这东西是万万不能缺少的,多多准备,到哪里都用得上,至于你喜欢的酒和猪头肉当然也少不了,所有的东西被我妈包了好几大包,人人手里拎一份,浩浩荡荡的,我们一起去看你。
我想你是知道的,出发的人群里,除了我们,一多半是亲戚的子孙,大家同一个祖宗嘛,结伴而行还是很有必要的。但人一多,秩序就不好保证。看你,本来是件严肃又慎重的事情,可是同行的那一伙小孩子一路上大呼小叫,前窜后跑,兴高采烈的就成了结伙踏春。
那时的四月天,湛蓝而纯净,长风万里,在茫茫四野里通达无碍,吹得小草绿油油的冒出头来,野花又妖娆,也怪不得小孩子们兴奋得不能自已。我们走在四望无边的田野上,被泥土干燥温暖的气息吹拂着,田野那么大,如果不是成年的亲戚领着我们,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
好了,到你面前了,成年的亲戚先跑去给他们自己的祖宗挖坑、除草、添土,我跟着大姐认认真真分配物品,很大方的把自家的钱和食物分给各位祖宗,唉,生前不相和睦,死后相敬如宾吧,现在明白没什么好争的了吧。一人一块隆起的坟茔,背南向北,桃花林里,明月清风。
一个男孩子特意跑到你门前,细心的蹲下来清理你坟头上的杂草,他似乎大我一两岁,我该喊堂哥还是表哥?你都没有来得及告诉我。四月里大眼睛的男孩子,一面拔草,一面偷偷看过来。
培土清草是件辛苦的工作,太阳当头直照,四月的地气慢慢上升,小堂哥热得脱了夹衣。我也很热,夹衣虽然薄,但棉裤很厚。你老婆,呃,我妈说春风入骨,不过清明不许脱棉裤,于是,棉裤里的热气不断的冒上来,我穿着厚厚的棉裤,笨拙的弯下腰又直起来,悄悄脱了秋裤的两条光腿在里面汗淋淋的,脸也热得通红。
脱了夹衣埋头苦干的小堂哥,从他臃肿的身形看上去,大约也像我一样不能脱下厚重的棉裤吧。 坑挖好了,我们在大堂哥的带领下,一起跪在干燥的草地里磕头、数数,又爬起,一个坟头一个坟头磕过去,尘土扬起来又落下去,那个场面,热闹又欢乐。酒食供品堆在坟头,元宝纸钱、绫罗绸缎一层层放进坑里化成灰,大姐特别给你放了很多大面额的钞票,你收到了吧。受了那么多年的罪,在那边的日子一定要富庶,出手要阔绰,要知道,你终于不缺钱了!
一阵小风吹过来,面对这么多的供品大概你们很欣慰吧,我们大大小小一群人也已经收拾起所有的酒菜供品,围坐下来,开开心心混吃一通。小堂哥坐我旁边,悄悄的问了我好多话,可惜我都不记得了。他长得很帅,不知为什么后来走了斜路。唉,那些年的四月天,阳光下那个少年诚诚恳恳的在野地里趴下身去,裤腿上灰扑扑的,沾满了尘土和杂草,其心之纯,态度之忱,我可是亲眼看到了,他的爹爹是怎么保佑他的呢?真让我想不通。
后来少年不再来,我也长大了,四月的花年年开,我妈已经不再管我穿棉裤了。我挖一点坑,添一锹土,再也没有小孩子捣乱了,我其实很想四肢扑地,好好怀想下你,狠狠感喟一番你的父爱!上坟,应该十分悲伤才对不是吗?可是我想了很久,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好看看草,看看花,溜溜达达回家去了。
对你没有记忆这件事情,至我妈妈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她老人家非常狠心,说你走得太早太突然,不想吓着我们,先是把你的像框背过去,对着墙,后来又插到箱子背后的墙缝里,直到现在,你在那个书一样大的相框里做着黑白的模样却不知哪里去了,后来我们互相不好意思再提起。在我们的生活里,你无疑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不能问起的。
我妈妈老了,人老就容易回忆往事,有一天忽然告诉我们你曾经是队长,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于是站得高高的,挺直脊梁骄傲的对我老公说,我,出生于高干家庭。
那小子立即装出一副十分仰慕的样子,和我一起憧憬了半天:如果你还活着,亲爱的队长父亲,那么生活,该是怎样?
结果当然没有猜出来,我只知道我也结婚好久了,我已经活到差不多你当年的年纪了,而且我会越来越老,有一天颤微微的去看你,抖抖索索的跪下去半天爬不起来,而你永远年轻。
说实话吧,反正不说你也一定知道,结婚后好几年我没有去看你了。因为我妈说,清明天气好,各家祖先到处闲逛,有的出来看看风景、检阅下子孙就老老实实回去了,有的非常不甘心,荒野里到处寻找好欺负的人。我身体不好阳魂儿变低了,属于那种容易被跟上来的种类,我妈和我大姐不大同意我去了,幸好你很宽容,从来没有怪过我的不够孝道,连梦都不托一个。
人间离别久,各自相安无事,我们都平平安安变老了,这都是你保佑的吧。今年四月我特别想去看看你,你在桃花林里,那些桃花都开了吗? 顺便说下,作为我敬爱的不记得的父亲,您是那么的年轻壮实,以至于我总觉得我可以和您拍肩相呼成兄弟:你的日子过得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