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县重点中学第一次面向农村招生,我和六十多名学生考进城里读高中。
陆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五十多岁,高个清瘦,带一幅旧眼镜。听说他是五十年代北大高材生,学问大,严厉。
我们全都住校,20多人一间屋,一溜的大通铺,个别家境好的同学带了褥子,陆老师不让铺,大家一律铺学校提供的干稻草。
陆老师亲自为我们制定了班规,他用清秀的楷体抄好,整整贴了教室背后一面墙,内容包括作息、学习、吃饭、穿衣。我记得有几条特别奇怪:按时洗衣洗澡按时晒被子;早上起床整理床铺,铺上的稻草不能掉出来;排队买饭,分组集队,听到指令方可动筷;一周上七天课,晚自习从8点上到12点……。
第一次开班会,陆老师说:“你们没有什么长处,只有一个长处——刻苦;我也没有什么长处,只有一个长处——盯紧你们。
每天早上六点半,陆老师来叫我们起床,看体育委员整队带我们去操场跑步,晚上七点半,他准时来催促我们去课室自习,那时候,其他班的同学都是自愿回校晚自习,没有老师下班管理,只有我们班不同。陆老师会在8点前,提一个大铝壶,夹一本书进教室,往讲桌边一坐,边看书、边从壶里倒茶水喝。四个小时的晚修,他只在中途自己活动活动时给我们十分钟上厕所,其他时间他都沉浸在书里茶里,我们也不敢动。壶里倒不出水来了,陆老师习惯掂起壶摇摇,待他放下壶,定是12点,我们没有表就凭这壶水估计时间。陆老师从不准我们碰他的壶,壶是旧壶,但擦得干干净净,有个机灵同学趁他不注意,揭开壶盖,看到满满一壶深褐色的茶水,够我们全班一半人喝。
饭堂有两个卖饭的窗口,一个卖荤菜小炒,另一个卖杂粮和咸菜。我们班几乎没人能站在飘香的窗口买钣,每月3或5元的生活费,我们得每分每分去安排,稍不仔细,月底就得饿肚子。正是长自尊爱面子的年龄,每次买饭,我们都在教室里磨蹭一会,待我们赶到饭堂门口,卖小炒的窗口都关了。陆老师会在沉寂下来的饭堂前等我们,他不说什么,看我们排队买饭,男女分开围圈而站,若有同学没来,他一定要我们等齐了才吃。按照班规,哪怕只剩两个人我们也要排队买饭,且不能单独吃饭。有些同学买不起咸菜,不好意思站在队伍里吃,陆老师就生气说:羞愧只用在学习不如别人和犯了错的时候,其他时候用不着。
入秋,学校举行运动会,我们这些从没有参加过运动会的农村孩子,特别兴奋,从报名那一天就叽叽喳喳,陆老师和我们一起研究了所有项目,为我们选定中长跑和与此相关的接力赛,象跳高、跨栏这些项目,他不准我们报。运动会三天,他给我们每个人分了工,有拿衣服的,送开水的,啦啦队的,写广播稿的,这还不算,每天比赛结束,我们班要负责收运器械,打扫运动场,倒垃圾,最后还要集队总结。比赛结果证明,我们的长处的确在中长跑上,在这些项目里,前三名都有我们班同学。跑一万米时,剑没有鞋,陆老师从刚跑完1500米的明脚上解下鞋,让剑换上,剑跑了两圈就跑顺了,脚下生风把第二名越甩越远。剑得了冠军,学校奖励一双白球鞋,剑要送给明,明不要,陆老师说:换吧。明收了新鞋,剑收了旧鞋,同学王兰帮剑把鞋刷洗得一尘不染。
天渐渐冷了,11月底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各班都生了炉火。我们买不起足够的煤,要坚持到冬至日才生火。陆老师带我们糊好了所有门窗的缝隙,嘱我们尽量少开门。
教室象冰窖一样,拿书挡着嘴,让呼出的气窜上眉毛,几分钟,眉毛就挂了霜,许多同学往年长在手脚上的冻疮开始复发,脚肿得穿不进棉鞋,手背又红又肿,裂着七八个口子,渗出血来。陆老师打听到偏方:用辣椒杆煮水泡手脚可以治冻疮。他去了一趟乡下,和小慧的爹一起运回一拖拉机辣椒杆堆在院里,天天给我们煮水泡手脚。陆老师担心我们上课时冻病,又添了条班规,每天上下午各用两个课间,由班长组织大家齐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着节拍搓手跺脚。我们班传出的嘹亮歌声和雄壮的跺脚声,曾引起一个记者的注意,他以为是部队唱的。
所有的功课里,我们最怵英语。农村不开英语课,我们是从字母学起,和城市的学生比,我们差了一大截。陆老师很着急,经常调课给英语老师,让他给我们补。他还鼓励我们在单词和句形边注上汉字或拼音便于记忆,他要求我们每人的口袋里有单词条,有空就拿出来读。第一次参加英语统考,我们班平均17分,高三毕业那年,我们班参加高考的同学英语都超过了高考平均分。
转眼到84年春节,寒假前,陆老师说我们要参加3月的预考(当时要通过预考,才有资格参加全国统一高考)不放寒假。我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想法,特别是其他同学一走,空旷的校园剩下我们一个班进进出出,我们都忍不住想家。年三十那天,部分同学去了城里的亲戚家,剩下我们三十多个没地方去,陆老师下午四点多钟来叫我们去他家包饺子。陆老师的家不大,整洁明亮,小火炉烧得通红,我们一到,屋里显得特别挤,陆师母在院子里拉根绳,让我们脱放棉袄。女生和陆师母在厨房擀皮、剁馅,包、煮,男生们和陆老师在书房里聊天,陆老师有好多书,每一本都偏了号,贴了书签,象图书馆一样正规上架。
吃饺子时,陆家儿女回来了,姐姐哥哥用自行车推着妹妹,进了院,陆师母忙去撩门帘,姐姐停车,哥哥抱起后座上的妹妹进屋,陆老师让我们喊哥哥姐姐,他介绍说姐姐在北京读研究生,哥哥在西安交大读书,小妹在家照顾父母,说这话时,小妹爽朗地笑了,小妹双腿残疾不会走路,但读书多,刻钢版又快又好,我们的试卷、练习多出自她的手。陆老师向儿女们介绍我们时说,这些同学很快也要读大学了,是你们的师弟师妹,说得我们信心顿生,好象已经摸到了大学的校门。大家边吃边聊,陆老师让我们每个人都说说理想,每说完一个,表扬一个,他还拿出北大的毕业证和校徽给我们看,他说他就是想我们都上大学,想我们做什么事都有股勇往直前的拼劲。那晚,一向严肃的陆老师还给我们讲他和师母的恋爱,他说他坚决不准高中学生谈恋爱,那是胡闹。只有读完大学才能找到好对象,说到动情处,他用纯正的俄语为我们唱了一首苏联歌曲《小路》,当他第二遍用中文唱: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女同学都有些脸红,那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情歌。
预考成绩公榜,我们班考上29人,占学校预考指标的一半,创几年预考奇迹,陆老师没空接受别人的祝贺,他正忙着找每个预考落选准备回家的同学谈心,要求他们九月返校复读,来年再考。
那年,我们班19人考上本科,20人分别上中专和大专,29人全部离家读书。8月底,当我们返校拿通知书并准备向陆老师告别时,陆老师已于几天前去了北京,听说是带小女儿去看病,女儿的脊椎坏死,不知有没有救。
我读大学时,曾经写过一篇赞美陆老师的散文,大意是说陆老师善良有爱心象慈父一样,事隔20年,今天再想起陆老师,我突然理解了那句说烂了的话“灵魂工程师”,不是吗?陆老师让我们铺着稻草睡觉,也要整整齐齐,让我们在寒冷饥饿时也要有序,让我们在身无分文时也不会觉得低人一等,最重要的是他让我们在毫无背景毫无靠山的情况下,不惜力气刻苦努力,在2%的高考升学率中寻求命运的突围。陆老师就是这样,教会我们勤勉诚实、自尊自强,一点一点夯实了一群农村孩子的人生基石。
想到陆老师我就想起第一次开运动会,运动会结束,操场安静下来,夕阳照着集队的我们班全体同学,陆老师站在队伍前说:同学们,比赛结束了,其他同学走了,但器械还放在那儿,操场还没打扫,这种情况下,我们班就不能走,我们要把这些事做完做好。大家记住,我们每做一件事,都要问问自己,我尽力了吗?我做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