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的池塘 [复制链接]

晏晏

主楼

发表于 2017-7-13 18:36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那座池塘躲藏在林荫路的尽头。安静，祥和，时光不扰，人迹罕至。四周草木葱茏，鸟声悦耳。靠近路面的那端，被半人高的砖墙挡住。
　　池塘约略是长方形的，塘壁用凸凹不平的四方石块砌成，靠近水面处，可见隐约的石阶一路延伸至深不可及之处。石阶上，经年无人踩踏，已经于水下生出了厚厚的，滑腻的绿苔。
　　水也是绿的，像擦得锃亮的器皿，散发着油亮的光泽。时而一两只燕子斜飞而过，点起一圈圈细小的，微微的涟漪，光晕一样放射开去。
　　芦苇生得茂茂盛盛，卫兵一样整齐划一。靠近砖墙那面，古老的桑树上，稀稀拉拉地结着或红或青的桑葚。它的邻居是一颗正值壮年的枣树，一粒粒爆开的黄米粒般的花儿迎着风绽开着。
　　一阵风路过我的耳际，顺便带来了一声野鸡响亮的召唤声。想起来时路上那只借着麦垄逃逸的精壮野兔，在夕阳下的麦田里，支楞着强健的双耳，一双机警灵动的眼睛毫无惧意地看着我。倒似乎在责怪我侵入了它们的驻地一般。我示好地一笑，却换来它藐视的一个转身，眼白一扫而过间，便鱼儿一般，一个猛子扎进了黄色的麦浪中。那些波浪迅速地分合了几次之后，一切归于宁静。眼前，依然只有一川麦浪，在风中簌簌而歌。那只兔子，像爱情一样，来去如此迅猛，几疑是错觉。
　　池塘如今是安静的。在这样一个干旱的季节里也无人问津。来看望它的，只有风，一些自然的物种，与我。岸上，一座水泥白灰筑成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立着，周正而端庄，不经意间昭示着曾经的荣光。
　　发现它，纯属偶然，也是我的性格使然。
　　逐渐爱上了在每一个傍晚游荡的日子。开始是希望在锻炼身体的同时，也能够同时消耗掉聚积迅速的脂肪。但是，后来，发现自己的精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分散。我总是能够从最原始的物种中发现它们不被打扰，不曾修饰的原始风光。
　　比如，走过那条沙土路时，我会被路面中间的一只大蚂蚁吸引。它那么健壮而且漂亮，一对灵活的触角旁若无人地高举着。看着它纤细的腰肢，我会下意识地叉手环绕一下自己的腰肢，然后回忆一下曾经的青春。这只来自乡野的蚂蚁，就那么趾高气昂地站在路中间，跟我遥遥对峙，似乎在探究我的来意。看到我无动于衷的样子，它便不再流连，继续匆匆而去。它走了之后，我也开始我的旅程。但是，接下来的路途中，我会想，它那么匆促，是去约会一场爱情么？还是要召集自己的同伴，开一场夏夜纳凉晚会？如果，它生活在城市，会有如此的惬意吗？
　　于是，我走在路上的时间越来越长，行程也越来越复杂。有时候会穿越一条干涸的河流，有时又会跳上高高的铁轨。那些没有人为框架的风物使我着迷。
　　令人叹息的是，去冬到今春，这里几乎就没落过雨雪，大地处在严重的饥渴中。过去荒烟蔓草的旷野上，仅有的几处绿，亦是无精打采的。那条河流，更是早就断绝了淙淙的流水声。空旷的桥洞下，只有干裂开口的沙土地面。不过，那次，我倒是没失望，因为我见到了一条蛇。瘦瘦弱弱的样子，葱绿的身子，头部有两处红色的斑纹。常识告诉我，这样的蛇是没多大毒性的。蛇的特性很有意思，身体的颜色越是鲜艳，毒性越大。怪不得人们习惯给那些危险的，习惯于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叫做美女蛇。那条蛇本来是静静卧在那里的，它正在怀想自己曾经在水中自由游弋的日子。被我一惊，吓得赶紧逃开。不知为何，在它逶迤离去的身形里，我读出了一种辛酸与疲惫。想来它是渴了，不仅是身体上，灵魂上也如是。水声，潮湿的岸，已经成了它遥不可及的一个梦。在人类与它们共同生活的地球上，每年都有无数条河流从地面上消失。那一恍儿，我忽然有些杞人忧天，担忧起这个物种的前途来，担心将来自己的文字里再也找不到美女蛇这样的词汇了。
　　干涸的河流在东，那水源丰美的池塘在西。我散步的足迹以村庄为中心，开始辐射向周围大大小小的阡陌与角落。我享受着那些荒凉与独特风光的同时，也在心底慨叹：当现代化文明的脚步逐渐吞并原始的耕作部落的时候，这些留存着古老印记与自然风光的角落的命运，已经岌岌可危，每一次与它们相见，都有可能成为最后一次。
　　去往池塘的路上，是大片的柿子、枣树、苹果、梨、李子、核桃树。几乎所有在当地能够生长的水果都一股脑地出现在这片土地上。这是一个奇异的现象，有违果农正常的种植习惯，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树，以一种别扭的姿态生长着。枝干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它们身下的地面上是丛生的杂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热烈而疯狂。从春到夏，花期次序来去间，我发现了这片地是寂寞的。没有人来打理它，也没有人来光顾它。
　　那些树，枝杈横斜，毫无章法。如同被遗弃的孩子，蓬头垢面地存活着。有的早已死去，黑色的身躯似被火烧过。它们的身侧，是一条水泥路。水泥路过去，是高高在上，横贯东西的铁路。人类用自己无比的智慧与旺盛的精力，为自己构筑了四通八达的交通设施。这些设施，从农民世代为生的良田中，祖辈血脉延续的村庄中，穿插而出。于是，完整的村庄变成了前后庄，丰满肥沃的土地被切割成散碎的珠子，丢弃在旷野中。那些拿到补偿款的农民，捻着手里花花绿绿的票子，吐着口水，成日成夜地在手心里清点着以后漫长的日子。
　　这片地，想来便是如此被撂荒的。那些树，都是在土地要计量的前几个夜晚长出的。它们披着星光，风尘仆仆从各处赶来，被精明的农民一一插进了泥土。初始时，它们是快乐的，生机勃发的。它们簇拥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并且努力长成最好最风光的植物，它们渴望阳光雨露以及人们精细的触摸与看护。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它们在看到了一阵喧嚣与纷纭的讨价还价之后，便沉入了茫茫的空旷中，人类的身影从此消失不见。从此，只有风，蝶，与季节的更迭陪伴着它们。它们浑身生满了虫子，它们渴了，它们寂寞了……但是，谁会去在乎它们呢？它们的一生，已经被花花绿绿的票子结清了。
　　撂荒的地，注定了池塘的命运。池塘因此而安逸。无人来扰，只有蓝天白云落入池心时，它才会有些微的痛与撼。作为一个池塘，不能灌溉土地，便是失职。所以，即使是一股细小的微风，也能使它泛起无数的涟漪。
　　此刻，暮色渐渐地深了。池塘中忽然泼喇喇响了一声，一只灰绿色的小脑袋从水下冒了出来，绿豆一样的小眼珠刚一转，我的影子就跳了进去。这蓦然出现的映像吓了它一大跳。它打了一个激灵，迅速从水面跃起，扑扑啦啦，斜贴着水面飞了出去，原本平整如镜的池塘被劈开了一条晶莹的水路。飞出好远，它落了下来，兀自回头惊恐地望着我，小眼睛里扑闪着惊恐与猜疑的神色，似在责怪我的唐突。
　　我噗嗤一笑。俩俩皆惊啊。我吓到了它，它不知道它也吓到了我。这是一只小野鸭，尚没有学会飞翔，只能贴着水面斜行。看清彼此之后，我冲它甩出一个响亮的口哨，它愤愤地瞥我一眼，头一低，迅速潜入水下，再无声息。
　　水面上，只有一圈圈涟漪在缓慢地晕开。渐渐地，又是平静如初的样子。风低低地拂过，那些芦苇对着自己落在水面的影子绰约起舞。此时的水面，已经变成深绿，有了墨的质地。我抬起头，夕阳早已不见。四周空旷苍茫，一切的植物开始变得影影绰绰，鬼祟而飘忽。周遭的空气似乎也随着暮色的降临变得凝重起来。
　　心里有些怕了。于是，不再跟那个小东西赌气，也不再看它能憋多久了。转回身，向烟火鼎沸的村庄走去。远远望去，那里，次第的灯火由村庄深处倾泻而出，铺出一条明亮的路径，像是在迎接我的归来。
　　走出一段路程，回首再望。池塘已经堙没在一片暮色苍苍中。那些正当少年的树儿，亦在淡灰色的空间里低下头去，哑然无语。而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电锯与挖掘机的轰鸣声。我的目光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场景。那里，大片大片的树木被伐倒，无数优美的池塘被填平，漫天飞扬如雾气的尘烟中，成群结队的鸟儿和野兔们在毫无遮蔽的旷野里，哀鸣着四处逃散。
　　之后，钢筋水泥筑成了新的森林与城池，花草树木按照人类的意愿长得规规矩矩。孩子们看着图片上的野生动物一脸茫然，被禁锢了的视线与思维无法想象出这个物种的曾经。
　　破坏之后，谁会记得它们曾经的模样？当我们生活的空间也被模式化之后，人类的思维与表情是不是也会被模式化？
　　池塘无语，树木低默，就连时光都静止了。只有风，一如既往地穿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