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在眉梢 于 2017-7-17 13:15 编辑
几天前,有宜宾朋友从城里回到乡下,在老房子前拍了一张照片,随手发到朋友圈:一身白衣红裙的她,青春靓丽,巧笑嫣然。在她身后,一座年久失修的低矮老房子,土墙斑驳,草顶凌乱,柴门松脱,俨然一副黑白背景。
不知为什么,这土墙草顶的老房子让人倍感亲切,也许是它破败中所蕴含的荒寒之美,唤醒了沉睡已久的一些记忆。
八十年代,我家七口人,除了父母,清一色的读书人,家里压力山大。眼看我们一个个即将长大成人,总不可能全都考上学吧,父母开始为我们讨媳妇操心。
讨媳妇得先有像样的房子,就跟现在找对象得先有房有车一样。看哪家女子长得顺眼,家教门风也好,便托媒人前去。若成了,媒人可得谢礼;不成,两家也不伤和气。双方若不是本村人,女方必先上门考察。考察内容除了未来女婿的长相人品,“三转一响”、柜中粮之多少、圈中猪之肥瘦、庄稼地之远近等也是必可不少的,而房子却是其重中之重。
那时我读初中,有一天我见一群人在邻居带领下到田间地头转悠,其状疑似干部下乡,感觉挺好奇。后又见这群人进了邻居家,里里外外巡视一番,好吃好喝后才离去。一打听,原来是外乡人上门考察邻居家底,不识人间俗物的我顿时如见外星人。母亲警告我,如不好好读书,咱们家将来也会有这一天!
虽然我们几兄弟姐妹读书都努力,成绩也不错,母亲未雨绸缪,不顾父亲反对,坚决要在老房子旁再建一栋长三间两边转的二层楼房。当时建房用的砖和瓦都是请师傅烧窑烧制,但烧窑得先准备好数万匹砖坯和瓦坯,当然也少不得几万斤柴火。每天忙完农活,母亲就到处收集柴火,地里的棉花秆、黄麻杆和玉米秸秆等,山中的柏树枝、黄荆条、青杠树枝和茅草等,都被她一天天、一点点地收拾背回家,反复晾晒,晒干后打捆,码垛。
姐姐见母亲太累太苦,家里负担又太重,便不顾母亲强烈反对,毅然退学回家,从此,母女俩的身影开始一同出现在山野之间、田间地头。为了节省开支,她们自己调制田里的泥,用制砖工具自己制砖。因制瓦要求的技术含量较高,便请了泥瓦匠。烈日下,一边是母亲和姐姐在奋力制砖,一边是瓦匠师傅在制瓦,成为村里一景。这景刺痛了同村的外公外婆,他们经常抽空做些茶点送到现场,以减轻母亲中途为做茶饭而来回折腾的辛苦。
新鲜的砖瓦制好后要放在田埂上晒干。夏季多雨,母亲和姐姐经常还在忙农活,忽然下起雨来,她们就发疯似的奔回,用塑料薄膜覆防雨。即使如此,仍时有砖瓦被淋坏。每当此时,母亲那呼天抢地地呼喊声会刺痛我敏感的心,以至于我多年都难以忘记。
建房用的木头和石头仍然就地取材。建房时请的石匠木匠泥瓦匠都是同村人。凿山中石为基,筑砖或地里土为墙,伐林中木为梁、为柱、为檩,盖自家烧的青瓦为顶,夯实房间街沿地面,装上木门木窗,最后以石灰兑水,粉白墙面,新房子终于建成。
那时家里多么担心房子不够大,多么担心我们讨不到媳妇,多么害怕被人瞧不起。后来姐姐出嫁到外乡,家里考起学的,一个个远走高飞了;没考上学的,也纷纷出去打工。两栋房子,新的已经不新,旧的越来越旧,就剩下父母出入其中。当年付出巨大代价修建的老房子如今已不值多少钱,可父母和姐姐的吃苦耐劳、人穷志不短的精神,早已深深地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晚年的母亲慢性病越来越重,为了不让她病稍好又继续干活,也为了便于医治,我们固执地将她留住在县城里。母亲十分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直到病危时,她在病床上一声无助地呼喊:我死也要死在老房子里啊!那时,我们才真正明白她的心愿。不久后,母亲如愿以偿,在她的老房子里安然地合上了眼。
母亲去世后,父亲住进城里,老房子彻底空了。床是空的,圈是空的,灶是冷的,长期不起炊烟,不闻人声。房前屋后的树木也越来越老,核桃熟了的时候只管跌落,野草在院坝里疯长,苔藓蔓延上了街沿,屋里的一切在积尘中腐朽。风吹雨打中,七十年代的老房子厨房一角垮塌了,八十年代的圈房坍塌了。
一年中只有到了春节,一大家子才会从各地纷纷赶回来,趁此机会也将老房子修补修补。等人齐了,几十号人到母亲坟前一起祭拜,然后在老房子里热热闹闹几天。一到初四五,就又东一家西一家地离开,留下父亲坚守到过完年,等他也进城了,老房子就又恢复到沉寂的模样。
不知何时,我开始怀念乡下的老房子。虽然那床是窄窄的,被子是小小的,每次回家,睡在老房子里,卧听斑竹林在屋外共风雨潇潇,山鸟在屋后唧唧喳喳地鸣叫,“梁上君子”在楼上窸窸窣窣地奔跑,心里就特别安宁踏实,睡眠也特别好。
再进朋友的空间,看她倚在老房子前的照片,犹如看见一个长大的孩子依偎在苍老的母亲怀里。历史与现实,沧桑与丰美,鲜明的对比让人倍感光阴苍凉,却又无限温情。我留言道:老房子如此珍贵,须小心修缮保留。
2017年7月16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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