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简单的街,街边是树,树旁是河,河上有桥,桥下有泛青的水,水上泊着小船。这似乎是绍兴常见的景致,细细的,却不小气。在青苔和暖风的糅和下这个古老的小城散出一种纯朴的温厚的香味。
沈园就半掩半映在一片垂杨柳里。走过小桥,门里有一块大石。“断云”,陆游的手笔。那么巧的,大石被当中分开了,一块是“断”,一块是“云”。经过许多个岁月,裂痕已经不再尖锐。但仍然嵌在一起,像一句舍不得放弃的承诺。
步入沈园,依稀仍见当年陆游那消瘦的身影。
——梦魂消黯,不敢与心爱的人执手,只远远相看泪眼。
当初唐婉就是在这临水的“问梅槛”和赵士程共饮的吧。远远地陆游行过葫芦池,在荷花那边站定。那天有雨还是放晴?如果是初春,应该像现在,开满了樱桃花和迎春花。仍然是花前树下,但使君有妇,卿已有夫,无语凝噎罢了。那个酒气吐虹,一笑未了千觞空的少年呢?那个“玉珠眉黛翠连娟,弄翰闲提小碧笺”的才情女子呢?那些朝朝暮暮的岁月呢?
坐在傍水的竹长廊上,膝上搁一本书。暖风迎面,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抚摸。底下是荷花池,还没有到季节,只抽出几枝,绿色还没有绽出来。但可以想见夏天的美景,荷花会蔓延到假山那边去,把整个池子染亮。沈园里种了许多梅。陆游最爱梅。骨骼清奇,冷香内敛的梅。冬天应该也很值得驻足了。没有法子,我只能相信他们那次重遇是在秋天。瑟瑟风下,吹着陆游的一袭青衫,吹着早生的华发,泪眼朦胧,孑然独立。那样的场景太悲凄了些,我不妒忌再添上雨。有筝声。远远地听起来清入肌骨。哀而不伤的。
我竟然睡着了。倚着竹柱,直到书滑到地上“扑”的一声,才醒。园中滴滴翠的植物密密叠叠,遮掩着我的视线,看不清宋时的明月宋时的人影。许多个朝代,轮流替转。又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忆和现实隔着软而坚韧的距离,吹弹不破。醒来时花香被阳光烘得微暖,温柔地盖在身上,不会着凉。我梦见杜丽娘带着婢儿游园,神思恍惚地见到柳梦梅的画像,牡丹亭里百花争艳。又看到陆游走来,低低唤着:婉儿,我把订婚的那支凤钗埋到竹篱底下,隔了千世你也能找见……
离几步就是葫芦池。我走在中间的小折桥上,就像踏着葫芦颈的红缎带。疑心葫芦里装的都是酒,不然,这水气酝酿着阳光的暖意,怎么熏人欲醉?池里有红鲤,半个手掌大小,微微地浮着,不大动的,一片一片聚集,形成泛红的水纹。小石子往池里投去,散出涟漪,它们也兀自岿然不动。不像杭州玉泉或者花港的鱼,窜得那么欢,扬起巨大的水花。莫非一个城市或者一个园子的氛围也能够感染到鱼?还是这沈园的静谧已经这么久这么久,沉着和含蓄已经把水都浸透?
其实沈园原本,也不过就是一户沈氏私家的花园。宋时池台极盛,沈园也并不显得如何超卓可爱。且让我们来读读岁月里流传的故事罢。如果不是有这个故事,也许沈园早已湮没于时光的烟水之中了。
陆游有个表妹叫唐婉。两人青梅竹马,然后相爱。
以一支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婚事。(凤钗,钗头凤,莫非当初就有了命运的隐喻与谶语。)
从此,两人天天谈诗论赋,耳鬓厮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么功名利碌都抛到九霄云外。
陆母恼怒唐婉耽误儿子的前程。去占卜,说两人八字不合。陆母闻言大惊失色,逼儿子写休书。又为他另外娶妻。孝字当头,再苦再痛,都承受了。分开后,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谁曾想离异八年,陆游与唐婉却在沈园重遇。
此时的唐婉,已由家人作主改嫁赵士程,相偕游园。
陆游的心都碎了。在墙上题了一阙“钗头凤”。唐婉黯然神伤,在词后和了一阕。不久便因过度的悲痛,抑郁而死。这时陆游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手持三尺青锋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
四十年后,陆游又回到沈园。四十年后才看到唐婉的附词。伊人何在?
四十年!本该厮守却仳离的四十年!……
天破了尚有女娲,姻缘破了,心破了,找谁去?可是他们分明曾彼此交付与子偕老的承诺啊。
迎面的影壁上便是魂系梦绕却牵不得手的两首《钗头凤》。后人将两首词同书于一面墙,但相隔的何止是行文间的距离?千山万水,重重重重,牵手只能在梦中。墙上覆着隔年的青苔,暗绿的,有一点苍乌。我伸手去顺着陆游的字,一笔一画地写。很轻,怕弄疼了它。
宋井亭很小。用薄砖交替叠成的。里面竟然有水。很静美。我低头去看,在粗糙的井沿里面,水像一片光洁的水晶。映出我的脸。清澈的眼睛。我想这水大约只够煮茶用的。
走过几棵古树前面就是双桂堂了。第一圈的时候走马观花,只往里瞅了一眼。可是那朴素的书卷气就迎面而来,让整个身心都空旷清荡。很古典的建筑,前后两间堂屋,没有厢房。院落里有两只雕花的大瓷盆,分别种着白色和红色的茶花。白的那株花瓣细软得像天鹅绒一样,又疑心它只是一片雪花。而红的即使含着苞,仍然太艳了。后间的堂屋里摆着古铜色的桌椅和屏风,挂着字帖,我看到两边门楣上的对联。“铁马秋风 大散关前常饮恨,断云悠梦 沈家园里更伤情”二十二个字,陆游的一生,就浓缩净尽了。我被那些字击中,愣怔半天,只觉阳光刺辣了眼睛,怆然欲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