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抒情诗

风清扬

上午的云
文/泥巴

上午的云
比哪一天都跑得快
眼看着漂亮的蓝灰云跑到河那边
阳光照着我的阳台，
它的节奏
有点像余怒诗里的小趣味
外面啪啦啪啦，水珠击中晾衣杆
不是六楼的湿衣服，是一片云
在偷偷抖落它装载的清水。
这不能叫做雨
时间不到一分钟，而且晴空万里
我注意到它，是因为我心里空。
不是家里没别人的空，
我的空
比三室一厅还要大一些。想想
能欠人家一个亿，
这说明我也许把一件大事办砸了。
砸了也好
腾出的时间也不打算写诗。空着就空着吧
空着总比挤坏了强。问问自己内心，
它不情愿
再放进陌生人，更恼怒于我老是
不知羞地塞进来
面孔相似的诗或者垃圾

莲花仙子

好帖提读

风清扬

十二月六日

小房间的阳光真好，
摊开一本关于庞德的书，但我并不认为
庞德能配得上这清澈的时光
仰躺了一会，光线穿透眼皮，
在眼底形成光晕，温暖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知道，除了睡眠，
没有任何事，能匹配冬日里晴朗的好意
你也许不懂，但并没关系
这是把肚肠泡在苦水里的过来人，才有的想法
我还知道，今天有个诗人
传出了去世的消息。这让我觉得更当紧了
处理好手头的事，然后抱紧窗户里倾泻的光柱

风清扬

一段锦
文/可圈可点

坐在天边的石头上，
你拨弄着异域的声音，织今晚
最后的一块云
而我的忧伤已经过去，
慵懒地触摸
空气里细小的发光成分。
这就是生活么？
时间静静流逝，带出轻快的波纹，
抚平它，或者搅乱它
都是合理的想法
一次像我的愿望，另一次是你的习惯
亲爱的
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能够，
我打算在清晨的石板街上
做一个挑担的货郎，
挑子里堆着胭脂线团和糖果
却只插着一枝杏花

风清扬

午后
文/泥巴

这时候的宁静
仿佛有弹性，一桌之隔的同事小声说话，
竟然也在我耳膜上弄出回音。
这时候的光明亮，
有着紊流的质地，
眼角的轻轻一撇，也会伴随轻微眩晕。
我在一张灰纸上慢慢写字，
墨水并不畅通，印迹时连时续。
我的同行走进来，告诉我一个关于名次
的坏消息。我俩对望一下，
他稍带羞涩而我略感诧异。
没有继续讨论了，
我正抄到余怒的关键句子。他说：
“叫它上帝。
并相信这一次这个是真的。”

风清扬

喜欢
文/泥巴

刚在长椅上坐下
一对母女就走了过来。小女孩蹦蹦跳跳的
挥动着一跟树枝，母亲笑着跟在后面
喜欢一个孩子，就是喜欢
天然的，她们带有未历人世的纯净。而喜欢
一个微胖平淡的女人
却必须要看懂，这一刻她脸上对幸福的专注。
我恰好学会了过简单的日子
并且练习着减少欲念，来让自己变得透明
而我以前并不这样，内心的冲突
时常冒出来，成为在脸上盘旋的灰霾
二十五年前
有个女生说喜欢我默默弹烟灰的样子，她
因此嫁给我，日子过得并不开心
十五年前，又有个女人
着迷于我落寞的眼神，这一次我没给她
一点机会。
我认定，这是危险的念头，并且
用接下来的十年证明
——本人有毒，生人勿近

风清扬

下午
——兼致达尔维什
文/泥巴

感冒好些了，但仍然有理由
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没什么可操心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发愁
外面阳光很好，身上衣服暖和
还要一会就可以沿着走熟的街道
慢慢回家。闲散导致一点空虚，因而
想起了你和你的巴勒斯坦
你对它的描述无比精确，
你用屠宰场和滴血的晾衣绳来做它的形容词
你让我亲近了一个地区的苦痛
并且重新审视关于“祖国”的情感
你写的太好了，以至于流亡和失却成为我
向往的生活方式
你在问自己“歌唱还是停止歌唱”的时候
我也在寻求我哑口无言的秘密
——是我没有学会发声？
还是因为多拥有了一些别的，
而被禁止了说话的能力？

风清扬

毕业照
文/泥巴

分别的忧伤
还需要大半年才能学会
铁架上站好的孩子们
能拿出来的还是没心没肺的嬉闹
班主任不得不
把准备好的笑容收回去
扭过头重新装扮恶人
于是安静了一下
摄影师也趁机数到了三
拍到的却是某一个区域的小小骚乱
搞怪的那个被小伙伴举报出来
换来了更严厉的训斥和更大声的哄笑
解决问题的是天上落下的几滴雨
紧迫感带来了肃静，
孩子们终于成为这个集体里合格的一部分，
若干年后的酒桌上或者KTV里
他们会为某几个拘谨的小脸的行踪
笑或者叹息
当然也会哼唱一两首目前流行的歌曲
来配合越老越美好的青春回忆
但现在
他们必须按次序走下台阶
回到教室做那些永远派不上用场的练习
表现不好的依然会挨骂，
老师的嘲讽在这一周更新为
“亲爱的张小三同学，请离开教室
带好你的三十分试卷和漂亮的毕业照”

风清扬

一刹那
文/泥巴

突然有点明白
我并没有爱过诗歌
只是
我无处可去的时候
只有诗歌收留了我

与之相似的是
我一直不太留恋世界
只是
这个世界
还允许我心不在焉地呆着

或者
我从来没有企图去爱一个人
只是恰好
有那么一个人允许我来爱着

风清扬

荒唐言
文/泥巴

早饭吃饱了，
午饭时更容易饿
想离家出走的时候
才知道舍不下的是那个黄脸婆

我希望
我出生的国家永久中立，安全地占整个世界的便宜
而我的职业是雇佣兵
昨天同情分裂势力，今天又打击恐怖主义

说起这些的时候，被儿子白了一眼
他觉得不靠谱的老子非常让儿子没有面子
而这个死要面子的儿子，
在上学时期就用不间断的折腾扒光了老子的里子

我抢下他玩游戏的手机，说
你必须听我的，因为我是你老子
他往回夺，喊着，你就得习惯我，因为我是你的儿子

这些话都是实话，
荒唐的是没改变任何事实
如今十天半月不见面
见面了不吵也不急

老子说，你少玩点游戏，然后埋下头挣钱省钱，
儿子说，恩，别太累了，然后背着包去我管不着的远方

风清扬

绝句
文/傅立叶变换

该谈论事业的年纪，他提起了诗歌
该微笑的时刻，她哭了
于是，拥抱，一个把另一个的腰勒疼了
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多年前不敢，从今后不可以

风清扬

绝句
文/拉格朗日

后街，是垃圾焚烧处
即将销毁的废品旁，几个工人在做最后的挑拣
瓶子放在一堆，纸板放在另一堆
我的活和他们区别不大
在彻底遗忘之前，我挑出这几句，分行然后起了个名字

风清扬

地址（贺雁雁新居之喜）
文/泥巴

我跨过的门槛是我的
我的鞋放进我的鞋柜
铲子和灶头是我的，
包括叮当的撞击和抽油烟机的呼哧

清洗我衣裳的是我的洗衣机
滴答的水沿着我的晾衣绳
落在我的地砖上，还有这时候的风和阳光，
洗衣液的甜香是我的，都是我的

诗稿和墨水都是我的，
还有桌子椅子和它们的腿
如果我写得高兴，就把它收进抽屉，
不开心了，团成纸团扔进废纸篓
废纸篓包括它的影子是我的，
纸团里勾掉的念想仍然是我的

我可以靠在我的床头想你
也可以站在莲蓬头下我的水流里想你
拉开我的衣柜时想一次你，
眯缝着眼打量我的餐厅灯时多想一次你
只有你不是我的，属于我的
都已经在眺望你的窗户后安排好了位置
从此，天空下面矗立着我的小屋
——你的思念于是有了唯一的地址

风清扬

半山路11号
文/泥巴

一开始
我就住在这个街区
旁边是菜市场，房东是送纯净水的
他告诉我
水电煤费一律不用交
因为他是拆迁户，独身，吃着低保
但我还是过着贫穷的生活
在这里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重度抑郁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
妻子还爱着我
并不知道正在承受着的东西叫做痛苦
我有时候，会从低沉的情绪里逃开一会儿
妻子便拉着我的手
穿过街道去购买明天的蔬菜和粮食
回来的时候，月光正亮
风吹动街道的梧桐树叶和我们的影子
我走在前面，唱了一首不属于我们年代的歌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就好像大松树冬夏长青”
我听到了妻子小声的笑
回过头去，
有东西在她脸颊上闪动了一下
多年以后，我才确定
那一下光芒
是月亮照到了泪花

风清扬

手可摘星辰
文/泥巴

你以为向上，我偏要向下
不是灼烧的恒星
也看不上低规格的卫星和陨石
在一枚因为汪洋而亮而蓝的星球上
我蹲下来，捻起一撮泥土
那里面有枯萎的花瓣，细微的虫迹
我由它而来并以它命名
现在，我把它放进你的左手掌心
如果握紧，
它就聚拢凝结成琥珀
如果摊开，
它就轻笑，绕过你鼻梁，化作一阵风

风清扬

安居巷
文/泥巴

这里是安居巷
修理复合弓的阿拉伯匠人，
被允许在此居留
阿提娜在爷爷磨好的铁矛上
系上流苏
这是女人的活，其他的时候
她也负责递过热水和毛巾
笑或者流眼泪
隔壁的王二是汉人，亲手塑的泥菩萨
就摆在自家的堂屋
她没法告诉爷爷，这个异教徒有着
黝黑膀子和明亮的眼神
一看过来
就心慌肝颤，挪不动步

风清扬

菩萨蛮
文/泥巴

深秋连阴雨，抱被吃冰糕，
红舌搅玉屑，愈凉女愈娇。

那天，我说起一生只爱了一个人
你答到
“你偷着乐吧
我善妒，任性，会胡搅蛮缠
有天底下所有小女子的小性子
所以，你爱一次
就等于爱了一百次，爱一个人
就等于爱了许多人”

风清扬

诗人的境遇
文/泥巴

酒桌上常常被取笑
闲聊中每每遭讥刺
因为掌握了一种
新生时上帝普遍赐予但被他们逐渐忘却的技能
我成为了另类
享受着少数人才有的孤独和安静

风清扬

太阳
文/泥巴


晚上很悲伤，早晨就淡下来
晚上会很盼望，早晨就顺其自然

太阳这个熨斗
一次次熨平人间的波澜

风清扬

十月三日，与摄影老友重逢
文/泥巴

两年了，
或者是三年，我都没有出门，
你感觉到我的手艺生疏，忍不住
要加以纠正。我没告诉你
我的窘迫是由于钱还没有拿到就已经有了去处
因此不得不过一种更加安静的生活
来平衡支出
你比我宽裕，这也包括阅历和对美的判断
你更计较颜色和光线，
而我还停留在模特的肤色和身段。
但我们都不准备再和谁谁，
交换微信和电话了，
这代表曾经的热忱已经黯然而退。
你有些不耐烦的时候
我正站在种植菊花的暖棚里不知所措。
那些重复的植株中
一定有漂亮的部分，还没被发现
这和这么多年，
我热爱人群却无法加入他们，
是一样的情形。
我从一畦花朵走向另一畦，
苦恼于拍不出一张作品。
你且再等等，老哥
这些逡巡不定，恰恰就是这些年
我与世界沟通的主要方式。
我会逐渐接受自己的笨拙与失败，
然后在午餐的时候
变回那个大口吞咽汤汁，争着排队付款的男人

风清扬

中秋
文/泥巴

那时候，月亮就是月亮
上面是美丽的桂树和金蟾，
仔细听可以听到斧头伐木的声音
月亮的光是自己的，带着面纱的清甜

那时候，后辈都不会离开太远
忙完了活，坐在果蔬飘香的院子里看天
祖母开始点数孩子的名字
该到的都到了，不到的也寄来了家书

那时候，知识和道理都简单
有一把子力气就能吃饱饭。有功的人
都慢慢成了神仙，作恶会心神不安
不像现在，坏人身强体壮，老把好人打败

风清扬

我研究过幸福
文/泥巴

我设想过，
阳光沙滩和可爱女人一起到来
我猜我会心虚而不能安然
这甚至不如一首诗带来的安宁与雀跃
除了不错的诗歌，
我还盼望畅快的睡眠。
一觉天明或者有一些片段可以回味
都很好而我很久都没有做到。
这世界赠予我
安定家庭和体面的工作
而我的回馈总是那么了了
我夜不能寐是因为负疚心总大于骄傲
我预设的偿还方式就是讲清楚某一个道理
期望孩子们有所收获并且露出笑意
但这不常有
通常都是我们把彼此折腾得很疲倦
于是我常常想
我的运气和才气都是偷来的，
惩罚方式就是
把滚下来的石头再一点点地推上山
等到把脑子里的石头磨成珠子
某个神明
才会对着我糊满粉末的双手
说一声，辛苦了，抱歉

风清扬

空山寂寂
文/泥巴

不是没有人，没有人
就无法感知山到底空了几分
好的，我们假定
你和三俩好友，散开着向上爬去
不是没有事，是事都不那么当紧
我们继续假定
手头的活刚刚做完，
将来的活计不急着安排
你们中的一个，两个直了下腰
向四周看过去
现在是秋天，雨要么刚停
要么还没下，下也是微微的
不能让水打树叶的刷刷
遮蔽了耳朵。我们听到的，看到的
都稀疏零落，有大片的空余充做留白
这时候，应该有一种声音脱颖而出
（古时候可以是砍柴声，
或者啄木鸟梆梆敲击树干）
节奏清楚，有回音。它吸引你绕过
山路的转角，一点点靠近
突然，就那么出现了，一部红黄的机械
在夯压路面，下面是成型的盘山公路
你不得不往回走，懊悔地差点跌倒
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如此拥堵
到处都是车水马龙，只有
你自己的心才是空的，空得发疼发痒
想哭，而没有声音

风清扬

银行书
文/泥巴

早晨的雨下不下，肯定有它的道理
雨点和雨丝的区别，也是秘密
仿佛它不会飞行，在空气里浮着，
等眨吧眨的睫毛来一次主动地撞击
清凉细小得宛若不在，
但又在得分明，这是水雾迷蒙
是你打开银行的窗户，朝外的一暼
不用心也不集中，这个轻
是对世界的一个解答，手头事
未来事都不必惦记
一枚能吹响的硬币才是自己的，
写出去的诗歌是别人的，以动车的时速
堕落成帐面上的数字债务
和签字笔。只几笔，
划下一个资深小职员的名字和今天的日期

风清扬

在保定
文/泥巴

在保定
一个月要读完一学期的研究生课程
如听天书，如座针毡
生性跳荡如某人，也不忘在念书的空档
去串串女生宿舍，并且和一个
小丫头片子惺惺相惜，一起吃冷饮
一起逛公园，在犯错误的关头
突然缩回了手脚。那个幽幽眼神，
在他脸上剜一下，在心上再剜一下
她不知道，
某人的贼胆远远小于贼心，
常常为不得已成为正人君子
而懊悔不已

风清扬

秋天的黄昏
文/泥巴

落日换一个姿势
就会像朝阳那样再升起来
喝过的酒一离开座位
就已经成为滚滚的尿水流入下水道
一出门，
你要坐车向东，他要找小店理发，
而我摸索半天零钱去买烟，所谓的各奔东西
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一点也不伤感
这个黄昏飘了几点雨，又停了
伞于是很多余，要说有什么不一样
也只是在已经装了几吨酒的肠胃里
又装了几瓶。论酒量，这没什么值得吹嘘的
好久不劝酒了，拼不得命，
怕老，怕病，怕争吵。这是好事，这个世界
以致这个傍晚都不是我们所能征服的
我们身在其中，却不能拦住任何要走的东西
所以，握手傻笑告别，
影子一会前一会后，那是我们
背对着一盏路灯，踉跄着走向另外一盏

风清扬

树叶黄了
文/泥巴

北方的树叶开始凋落
南方的树叶也黄了一些
曾经我们那么小，坐在阴凉里
单纯地以为夏天永远过不完
现在，不一样了
针落下心惊一下，雨落下心碎一下
空气中波纹荡漾
伸出手握住那来临的，摊开来
却是脑后的第七根白发

风清扬

下一秒
文/泥巴

下一秒相拥，下一秒哭泣
小小的罪恶要用蜜汁包裹
给一个表扬，还不够但你一转身就会变好

下一秒争吵，下一秒妥协
忘却的自由里接受了相逢
歌唱大声些，就可以含住了更大的悲伤

下一秒邮寄，下一秒拒绝
包袱里夹带着几本喜欢的书，
转过街角的无奈，关联着我们保守的秘密

下一秒出生，下一秒守候
小声地读出昨夜才写的诗
这是一棵树，我们用共同的叙述摘下它的果实

风清扬

走过村庄
文/泥巴

远处的还给了荒野，近处的已经并给城市
只有若干土气的名字，
标志着这里居住过农民和诗人
从丰庄到真新，一路上都是厨具和电器铺子
来来往往的车辆，载着新晋的小市民
孩子们不认识土地
从一个学校毕业后必须进入另一个
装作很向往学习的样子去幻想恋爱
收割稻子的人民进化成了房东，偶尔
打电话催缴租金，别的时候
摆上黄酒羊肉或者一天到晚打麻将
收获腰肌劳损和前列腺炎
写诗的人走在莘庄到万镇的桥上
感到一肚子的不满意
并且找不到舒服的姿势
“我的财产是天空中云朵
在田埂上投下的全部影子”
天空和云朵是真实的，而田埂消失于
二十年前
那些灰色财产被楼宇托得很高且无法兑现
楼下面
是洗脚按摩的外地姐妹，她们放下锄头
的手摸着你的踝骨和松弛的皮肤
彼此都是陌生的，就像一些人坚定地留下
而另外的一些哭着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