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凌云享耳 于 2010-12-18 10:42 编辑
母亲从老家赶来,没顾得上休息,就失急慌忙地解开她带来的大包小包,一样一样的东西被母亲摆放在橱柜上。辣椒,一撮一撮,还带着叶子,油亮亮冒着红光。母亲说苞谷糁是新下来的苞谷打的,香着呢?今年的雨水大,绿豆秧长势好,绿豆反而不是太好。母亲拿一样说一样,我蹲在一边听她絮絮叨叨。 母亲说还拿了点芝麻叶。我惊奇极了,说这可是新鲜东西,多久都没吃过了。母亲捋一下额前的白发,说晒干的芝麻叶是干净的,只需用开水烫一下,就可以下锅了。吃前记得用盐和香油拌拌,芝麻叶搁香油,味好。 我解开装芝麻叶的塑料袋,黑乎乎的芝麻叶曲曲连连,一叶粘连着一叶,折折皱皱的叶脉,像极了母亲额头的皱纹,我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心里一阵痛楚。往事历历,赫然跃上心头。 “芝麻叶,青又黄,半根面条一碗汤。”小时候,这样的顺口溜大人小孩当歌唱。我的家乡属于丘陵地带,广袤的中原大地,在这里算不上广袤和辽阔了,因为紧挨着丹江水库,三面环水,贫穷的生活迫使我们总和各种各样,能填饱肚子的菜菜瓜瓜打交道。 七月份,苞谷挂上嫩红的胡须。芝麻也一节一节地开花了,大片片的芝麻地,放眼望去,红红白白。齐腰深的芝麻棵,根根直竖,像马鞭一样,通身上下簇拥着粉白,淡紫,粉红的小喇叭花。蜜蜂嗡嗡嘤嘤地上下翻飞,爬在花瓣上,口足并用地里外忙碌。蝴蝶也不时地凑个热闹,这儿停一下,哪儿弄一下。扑扇着花翅膀飞来飞去。 芝麻的花期是短暂的,由下到上花儿渐渐凋谢,一朵朵粉嘟嘟的花儿刚落,芝麻茎梗与叶的夹腋间,就悄悄地拱出毛茸茸的芝麻栓来。这个时候的的芝麻叶子分外茁壮,透着绿油油的光,叶子厚实而饱满,用手摸摸,温润而结实。庄户人的心也随着踏实起来。 一阵微风挤进丛垄间,叶子就忽闪忽闪地晃荡起来。腋间孕育的硕果,就在这母爱的摇篮里潜移默化地变大。 大片的芝麻地,动摇西晃,恍如酒醉的汉子,迷离地说着豪言壮语。 秋庄稼长期不长,时日不多,就到了芝麻“煞顶”的时节。芝麻梢头的小花渐渐残萎,叶腋间的芝麻栓已长有寸许长,三五个围抱着茎株,层层如塔,序列别致,环列一起。这时的芝麻叶子像人到中年那样安详、谦和。把油水儿都让给了自己的儿女。阳光下,芝麻叶叶片略垂,浓绿中透出嫩黄。根部的叶子有的亦有凋落状态。大人小孩都知道,该是掐芝麻叶的时候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我们那里,青壮年是劳力,干重活。掐芝麻叶似乎都是老人和孩子,三三俩俩一起,挎着篮子,进入了根根竖立的芝麻廓。按照大人的嘱咐,要看谁家的芝麻煞顶了才能掐,不然芝麻栓正上浆,会影响芝麻的产量。 好像商量过一样,只要有煞顶的芝麻地,大伙便一齐奔向那里。七月底,三伏天,人把深的芝麻地又闷又热,到处晃动着草帽的影子。也许是天生的巧手,也许是饥饿的召唤。女孩子在芝麻地里就像游龙入海,两只纤弱的小手像挽花一样,从芝麻顶上的小叶子开始,左右两手同时由上到下,嚓,嚓,嚓,掐芝麻叶的响声清脆极了,优美动听。 不要半天,一块芝麻地的叶子便被掐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溜溜的芝麻栓紧紧地抱着芝麻杆,显得赤赤裸裸,但却是那样的耐看。嘴巴漏着风的奶奶们,用手巾擦擦脸上的汗,笑得芝麻都醉了。 掐回来的芝麻叶不能在篮子里过夜,在篮子里都按得特别瓷实,隔夜就变黄。要赶紧倒出来凉凉,或者榨熟。母亲一般先倒出来,把发热的芝麻叶凉一下,然后把大尺八锅添满水。灶下燃起旺旺的柴火,待水烧开,把芝麻叶摁进滚水里。不停地翻拌,使其均匀透熟。直到把芝麻叶榨得“塌架儿了”,都平平地躺在锅里为止。 母亲一只手拿着大笊篱,一只手拿着筷子,把榨熟的芝麻叶趁热捞出锅,不用淘洗,直接拿到稻场上晒。三伏天,日头毒着呢?约莫过有个把小时,母亲便头顶着毛巾来到稻场上,两手摸起晒在地上的芝麻叶,左右转动,来来回回,芝麻叶在母亲的手中不停地转啊转。地上的泥土也慢慢地渗进芝麻叶里边,本来就油腻腻的芝麻叶似乎更脏了。 太阳下揉芝麻叶,最少也要三遍,而且必须在狠毒的太阳暴晒下,只有这样,芝麻叶才晒得有干又好。三遍揉过去之后,芝麻叶像一根根细细的绳子,曲曲连连,歪歪斜斜地躺在稻场上。 日落西山,稻场的芝麻叶也晒干了。母亲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芝麻叶,装进洗得干干净净的蛇皮袋子。把袋口扎好,沾了泥土的芝麻叶不但柔和爽口,而且一直能保存到来年的春天,事实上,每年的春天,青黄不接时,我们都是吃着芝麻叶过光景。一袋一袋的干芝麻叶,养育了一个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人和孩子。 留在记忆深处的,似乎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冬天,呼啦啦的北风刮进窗户。围着火堆的人们都渴望能吃顿饱饭。印象中,母亲总是去红薯窖,挑拣出一些拳头般大小的红薯。洗净,抠去霉点烂疤,秃噜噜倒进前锅里,添上水。又抓把芝麻叶放在后锅里。前后两个锅共用一个烟囱,前锅的红薯汤烧滚了,抓把苞谷糁撒在锅里,任其咕嘟,时间越长越粘越香。 后锅的芝麻叶烫软了。母亲把芝麻叶捞出锅,不停地搓啊搓啊,一遍又一遍,当初在地上揉的泥土不知道要搓多少遍才行。直到淘芝麻叶的水变得清澈,拿一片叶子在嘴里嚼嚼,没有苦涩,才算好。然后把干净的芝麻叶放进瓦盆里,撒上盐,用筷子在香油瓶里蘸一下,一滴香油就落在芝麻叶上了,再蘸一下,又一滴落下来。最后,还要把筷子在芝麻叶上抹抹才算好。 红薯焖熟了,苞谷糁滚香了,芝麻叶也弄好了。母亲把案板上擀好的面条,抓起来,擞擞,再擞擞。下到红薯锅里。待锅冒大烟上气儿了。母亲掀开锅盖,用筷子搅搅,最后,母亲把芝麻叶倒进锅里,搅一圈,再搅一圈,和着香油的芝麻叶面条,那个香吆,飘满了整个村子。
灶屋里热气腾腾,满锅咕咕嘟嘟地翻泡大响,香香浓浓、甜甜软软,热湿气沁人肺腑,肚里像斑鸠一样咕咕直叫,嘴里像泉眼一样咽不完的涎水。红薯苞谷糁芝麻叶面条,我们兄妹像抢食吃的猪崽,母亲笑眯眯地边用围裙擦手边低声嘟哝:芝麻叶是好东西哦,跟啥食儿都能搅合得来,能喂饱我的娃们儿哪。 时过境迁,芝麻叶也成了遥远的记忆。从穷日子里爬出来的人,再也不愿意去掐芝麻叶了。那玩意,吃得眼睛发绿,这辈子也不想它了。有了票票,大鱼大肉,海吃海喝,这才是人过的光景。直到吃得要剖肚取脂肪,脸若碾盘,才恍然想起。中医理论:芝麻叶还有降血糖,血脂的功能呢? 街上,推着自行车卖菜的乡里人,偶尔会在篮子里放上几坨芝麻叶,大家争相去买,绿色食品成了大家的最爱。野菜成了桌上的佳肴。故乡的父老闲来无事,掐几把芝麻叶,不在太阳的暴晒下揉三遍了。榨好后,直接淘干净晒干。然后,给远方的儿女们捎一点,嘱咐:开水烫软就能下锅了,省去了许多漂洗的工序,然而,我吃着却不够柔和清香,找不到土坯房里那种浓香的味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