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地区射阳县通阳公社文明大队十二生产队,就是我跟我父母下放的地方,在射阳河边。那年我8岁。
窗后的眼睛
用泥和茅草搭的房子的山墙上,有个窗户,朝着东方。远远的,一条大路从北通向南,那是通向公社的路。
漫天的大雪,把天捂的灰蒙蒙的,那条大路成了一缕白线。姆妈好多天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我站在姆妈身边,看不到窗外。我拉了拉姆妈的手:“姆妈,你在看什么呀?”我问。
“你大哥来信说这几天就来了,我在等你大哥啊。”姆妈说。
我踮起脚也看不到窗外。我搬了个凳子,爬上凳子,还是看不到窗外。我回头看,姆妈的眼里泛着泪光,满满的都是期盼。
我下凳子,跑到门口,用手去接雪花。老大的雪花落到手里一会就化没了,真好玩。突然,姆妈抱起我,冲到门外,指着大路的方向:“昭儿快看,你大哥来了。”我顺着姆妈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两个黑点在移动,而姆妈极其肯定那就是大哥。姆妈抱着我站在雪中,我看到姆妈的眼里两颗泪珠落了下来。
两个黑点近了。满身是雪片的大哥和大嫂跪在了雪地里,我们拥抱在了一起,姆妈把我们搂的紧紧的。
愉快的日子总是短暂。大哥和大嫂要回四川涪陵了。姆妈起的很早,煮了几十个鸡蛋,还有好多吃的,打了一大包。姆妈搀着我的手,送大哥大嫂到路边,看着他们走远。
“曦儿,路上当点心啊---”姆妈带着哭腔大声嘱咐。他们的身影消失了,姆妈还站在晨曦中眺望。之后的三年多时间里,姆妈经常站在窗前,凝望远处的大路。
小花
我放学回家,看到家门口有只小花狗卷曲着。我抚摸它,它呜呜的,直往我脚边贴。我把它抱在怀里,好乖的。我把姆妈给我炖的鸡蛋羹都给它吃了,它有了力气,老是绕在脚边,摇尾巴。
父亲回来,看到了小花。不许我养狗,说养狗不卫生,要我把小花扔了。我就不。父亲就抓起小花,走了好远,把小花放了。没过多久,小花又跑回来了。父亲又要扔,我大哭着去找姆妈。姆妈抱起我:“不理他,我们养着。”父亲没话了。
小花天天跟着我。我上学,它就在教室外面趴着,不声不响的。我睡觉,它就伏在我脚头,好暖的。
我们家要回盐城市里了。乡亲们帮着把我家都搬到了船上,船要开了。我找不到小花,不肯上船。父亲凶凶的骂我不听话,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还打滚。父亲要来抱我上船,姆妈先冲过来抱起我,请乡亲们帮我找小花。找到了,它躲在船的夹缝里,原来它早就上了船,躲好了。我赶紧把它抱在怀里,紧贴着姆妈,离父亲远远的。
到了公社,要换坐汽车,不能带上小花了。我又撒泼打滚,小花呆呆的看着我,我瞄姆妈。父亲一把提起我上了车,我狠狠地在父亲手腕上咬了一口,姆妈赶紧把我抱了过去,搂在怀里。车开了,我看到小花在追车。我又开始大哭大闹。小花一直在追。车开远了,小花消失在尘埃里。我哭闹累了,在姆妈怀里睡着了。
四十多年过去,我时常梦见小花在奋力追赶。
水铺鸡蛋
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被爷爷送去当地(南通)名医家学医,十八岁就满师,自己行医了。后来,父亲感觉学识不够,就做了南通医学院的旁听生。因为成绩好,被保送到中山大学医学院学习病理学。毕业后在广州公安局当法医顾问(那时候的广州市长是叶剑英)。后来回到南通医学院,又和南通医学院一起搬到了苏州,成为苏州医学院的病理学教授(我母亲是病理学高级技师)。到下放的时候我父母亲的工资有100多块了。
下放到苏北后,父亲就义务给乡亲们看病,给药,从来不收钱。乡亲们都叫我父亲“叶先生”。那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屁颠屁颠跟在父亲后面去出诊,因为有好东西吃。每次看好病,乡亲家就会做几个水铺鸡蛋表示感谢。父亲就把鸡蛋留给我吃。有的时候,乡亲家看我也跟着去了,就会多做几个鸡蛋。我就故意落个在地上,让小花吃。
那时候的农村很穷,做一天才半分钱。鸡蛋是农民唯一的额外收入,很珍贵的。
有一天,起老大的风。一个年轻人冲进我家,扑通跪在父亲面前,要父亲快去救救他老婆。父亲简单问了下病情,背起医疗箱就和年轻人一起走了。年轻人家在射阳河对面。射阳河被风刮的起了白浪,渡河的船很小。我粘着也要去---想吃水铺鸡蛋。姆妈拉住我。父亲和年轻人上了小船,向河对岸划去。
过了很晚,父亲才回来,浑身都湿透了。我巴巴的看着父亲,父亲指指我,从医疗箱里拿出了三个鸡蛋,放我到我手里。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剥了三个鸡蛋,一个放在姆妈碗里,一个放在父亲碗里,还有一个给小花吃了。父亲摸了摸我的头,对我笑了笑,把鸡蛋拨到我的碗里,我也对父亲笑了。
搬家的那天,好多乡亲来送我们,拉着父亲的手,不让走。我看到父亲的眼眶湿湿的。
小偷
那天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和姆妈在找什么东西。说口袋里的五块钱不见了。我一下脸煞白,那五块钱是我拿的。父亲一看我那样子,就吃定是我拿的了。
“快说,钱是不是你拿的?”父亲质问我。
我怯怯的点点头。
“快说,拿去干什么了?”父亲一把把我拖过去。我呆呆的看着父亲,没吱声。
“你个臭小子,不学好,学会偷钱了。”父亲举手要打,姆妈推开了父亲,把我拉了过来。
“告诉姆妈,拿钱去做什么了?”姆妈温和的问。
我用手背柔着眼睛,带着哭腔说:“他们没钱缴学费,我拿去给他们缴学费了,呜呜---”。
“他们是谁?快说。”父亲问。
“就是我们家后面的小琴和建国。”我回答。
小琴和建国是姐弟两,就住在我家后面。他家很穷,两个人一学期的学费五块钱都缴不起,都好几天没去上学了。我就拿了父亲口袋里的五块钱给他俩缴了学费。
父亲拉起我,就往小琴家走,姆妈跟着,怕父亲打我。到了小琴家,问明了事情。父亲回家就对我说:“你应该对爸爸,姆妈说了再拿钱。以后小琴和建国的学费我帮他缴,你别告诉他们,知道了吗?”父亲说完摸了摸我的头,对我笑了。
我们家回盐城后就再也没他俩的消息了。但愿他们能学完,考取中学。
芦花
射阳河边的芦苇非常茂盛,我踮起脚都看不到河水。风一吹,沙沙的响,还带起银灰色的芦花漫天飞扬,好看极了。
我和几个小伙伴穿过芦苇荡,看到河边一条小木船,我就爬了上去,叉开腿左右踩船,荡起了水花,真好玩。正玩的高兴,发现小船往河中央荡去,离岸越来越远。这下害怕了,在船上哇哇大哭。 有个人跳下了河,一会就把船推靠了岸,把我抱了上来。父亲也赶了过来,握住那个人的手千恩万谢。那是个年轻人,个子高高的,黑黑的,胀鼓鼓的肌肉把皮肤绷的紧紧的,
在太阳光下发亮。我跑过去拉住他那粗糙而力大无比的手,乖巧的说:“大哥哥,谢谢你。”他轻轻的弹了弹我的脸,对我笑。
几年后,我在苏北灌溉总渠游泳,看到几个纤夫拉着一条大船。有个身影好熟悉,是他,真的是他,那个救我的高个子。他也看到了我,对我挥了挥手,对着我笑。我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我呆呆的看着他,看着他那在阳光下发亮的黑皮肤,看着他在我眼前渐渐远去。
每当寒风起,芦花扬,我就会想起他。
四十多年过去了,射阳河还是原来的样子吗?大风还能带起芦花漫天飞扬吗?我还是特别喜欢吃鸡蛋,放了点盐的水铺鸡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