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雨芊芊 于 2010-2-26 19:19 编辑
其实小时候我不怎么喜欢外婆。
我不喜欢她的爱唠叨。外婆整天小脚东跑西颠,粗糙的手一刻不轻闲,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挥来挥去我的眼看着都觉得累,可也没见她累着,还有力气让嘴也那么不得闲。她的嘴里总嘟嘟囔囔,有时还义愤填膺的像骂人。我小心翼翼很乖地不敢出声,不惹她生气,她还是那个样子,后来我知道不是因为我。一段时间我努力地看她的口型,揣摩她的意思,可还是一点也弄不明白她的嘴里到底跳动着什么样的字符,蕴藏着什么样的苦大仇深。有时我禁不住怯怯地问她,姥姥你在说什么?她摇摇头很茫然地说没说什么。我问妈妈姥姥嘴里嘀咕的是什么,妈妈说她也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姥姥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后来大了,想到外婆的时候有点明白了,她的性格长期受压抑无处发泄,所以就成了呓语式的自己不能拒绝的无意识的倾诉控诉了,可怜的外婆!
外婆这辈子太苦了。她养了四男二女,外公在三十五岁前带着大舅在外地做生意,外婆和一家老老小小在老家艰难度日。我小时候没听外婆忆苦思甜过,她好像把话都给自己说了,苦都给自己诉了,从来不在人前“想当年”。我也没听妈妈说过她爷爷奶奶的事,可从我外公的性情来猜测他的父母,外婆定是被拿捏的媳妇。
我妈说因为遭灾,外公带着大舅从外地回来。
我一点也不喜欢外公。他个头挺高,光光的头,赤红脸膛,他四十岁中风,落了个左臂不能动,右腿不能抬,说话口齿不清的毛病。可是他吃饭穿衣都很讲究,不拄拐杖站在那里样子看着还很气派。外公说话吐字不清可骂人却既痛又狠,急起来拿着拐杖就抡人。
我外婆挨骂最多。早上外婆给他端洗脸水,给他拧了热毛巾让他擦脸擦手。晚上给他端水洗脚,伺候得地地道道。可他愣不满足,水烫了他不高兴,让添凉水,水凉了他就骂。他从外边游逛回来,饭没做成他会骂,菜不合口还会边吃边骂。反正看谁不顺眼就骂谁。外婆从来都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躲还是要躲的,也不能躲得远,得让他看见,骂声可以够得着才行。
他把儿子们都骂走了。
有外公这个大包袱,自然舅舅们的亲事都受到了影响。大舅妈一到家就闹着另起锅灶。二舅是厂里的车间主任,相貌堂堂婚事却屡屡不顺,后来一个女学徒慧眼识珠,只是必须倒插门。外婆不舍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外公骂得声嘶力竭,抡着拐杖生生把儿子抡到了别人家。三舅能写会画,是十里八乡闻名的裁缝师,心高气傲,却屡于红颜无缘。光我知道的相亲就有十来回,好的人家说拜拜,差的他闷声摇头,快三十了,终于和一个水灵灵的川妹子玉成好事,自立门户。四舅后来也被好人家勾走了。留在外公身边受他骂的就只有外婆了。
我小时候不喜欢去外婆家就是讨厌听外公骂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十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和外公较劲了。那天,他吃菜的时候,嫌外婆放油少,就连声骂起来。我为外婆打抱不平,气哼哼地走到桌旁,端起菜碗就走,走到一半又扭头恨恨地说:“你整天什么也不干,姥姥做成饭端到跟前还嫌不好,你看我姥姥吃啥,咸菜。如果是我,才不管你呢!”还有半句“饿死你”滑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毕竟是外公,可我实在气忿难平。外公听我这么嚷嚷,先是一愣,没人这么大胆和他说这样的话,不吭声了。外婆又把菜端来,在我瞪眼中他乖乖地吃着。我偷偷地对外婆说:“姥姥,去我家住吧,让他自己骂自己吧。”外婆叹着气说:“他是一个人,咋能不管?他以前走南闯北的,现在这样子,自己也烦,别跟他一样。”我心里气鼓鼓的也没法。不过后来,只要我在,外公一般不发火骂外婆了。日子平静许多,只是这平静依然没有治好外婆的呓语。
我在外地上学的时候母亲写信说外婆患了胃癌。等我放假回家,原来胖胖的,圆圆脸的外婆就只剩一把骨头了。看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轻声嚅动嘟嘟囔囔了。我的泪刷地下来了,赶快别过脸去。
外婆倒下了,虽然有舅舅、舅妈的照顾,外公的生活还是乱套了,不会走路了,话也说不成了,整日涕泪交零。见到我,指着外婆躺着的卧室,哭得更加伤心。昔日那个飞扬跋扈的外公如今像个手足无措、毫无主张的孩子,我难受得不知什么滋味。
外婆先走了,不过百天,外公也去了。
在外公的墓前,我默默祷告,愿他和我外婆再见的时候,不要再吵她了,外婆照顾他三十年,也该他尽尽责任和义务了。
如今,在那个世界里,外婆,你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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