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生活在金城,住在距中心广场不远的大院里。一拢围墙两三排砖房,几十口人家不分亲疏,来来往往,共同维护着那份友爱亲情。大院门外,巷子弯曲悠长,高墙拦住每日阳光,巷道显得凝重压抑,缺乏生机。尤其白天,成年人都去工作了,巷子里只指望一些老人孩童增添些许动静。
巷子口有家食杂店,门面矮小,门板漆面脱落,斑驳陆离。平时店里没什么生意,放学路过,经常窥见店里阿姨坐在破木椅上打盹。有时我会走进店里,思量着买几颗焦糖或蜜枣,或是奢侈地买根棒棒糖含在嘴里,然后满心欢喜地回家。柜台里最诱人的是面包、桃酥、沙琪玛之类食品,黄腾腾油光光香喷喷。每次探头看时,肚子都会很配合地咕咕直叫。这些好吃的只有特殊时候才会称上一半斤,看着店里阿姨铺纸包装捆扎,然后沉甸甸递到手上,一路拎着回家,感觉整个巷子都飘着香味。偶尔,我会在店外遇见那个喝散酒的老人,破衣烂衫地蹲在墙边,粗糙双手捧着缺边少沿瓷碗滋滋地抿酒,专心享受着片刻的逍遥安逸。他身上总是散发着甘醇甜香的味道,诱使我不时舔着干裂嘴唇咽口水。有次,老人咧起仅剩两三颗门牙的嘴朝我笑,然后用手掌在碗沿上一抹,颤悠悠地把瓷碗递过来。我胆怯地摇摇头转身就跑,到了家心急火燎地冲奶奶喊:我要喝酒要喝白酒!
食杂店对面有根电杆,上面挂着搪瓷碗罩的路灯。电杆下卧着一块大青石,被歇脚人磨得锃光瓦亮。放学时间早,我就跟同学在青石上玩耍,有时玩到头顶亮起路灯,这才发现误了钟点,吓得撒腿就跑。夏天总被大人摁着午睡,我经常偷偷溜出来,与其他逃出来伙伴在电杆下集结,一起弹玻璃球、耍冰棍棒,讲从前啊什么的。那时,我总在学校惹祸,被老师赶出来请家长,我就坐在青石上孤独地叹息发愁,然后绞尽脑汁地编造各种逃避处罚的理由。
一次逃课去玩,交代同桌放学后帮我把书包带过来。我在电杆下等到傍晚也不见她影子。当她出现后,我不容她解释,骂骂咧咧夺过书包就走。到家发现,她帮我抄好了作业题,书包里还有块热乎乎夹着炒鸡蛋的锅盔。直到长大后才明白这份情感的珍贵。青石上曾有过一句骂人话,那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刻上去的。我跟同班铁杆为了几张烟盒纸绝交成了仇人。我咬牙切齿地把骂人话刻在青石上,想让他每天路过都能看到。没料几天后,我俩又恢复到“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关系。数九寒天深夜,我抱块砖头跪在青石旁拼命打磨,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内衣湿漉漉像结了冰贴在胸前,当时我肠子都悔青了。
距电杆二十米开外,有间干打垒土屋,狭窄的门平日里总是紧关着,直到周六下午门上挂起布帘,屋门才会敞开,屋里才允许进人。这是间半秘密半公开的小人书出租屋。屋里又脏又乱,散发着人与书报混合臭味。主人是个年轻人,瘦弱矮小、一条腿残疾,总是深仇大恨的表情。但这并不影响我对这里的执迷。挨到周六这天,起床不用催叫,上课不再打盹,作业也做得极其认真。那些买冰棒、买橡皮擦的钱,打酱油打醋截留的钱,以及后来卸窗钩门锁箱子扣卖废铜烂铁的钱,一分两分攒起来都交到了瘸子手里。周六晚上,屋里关了灯就开手电,手电光暗了就点蜡烛。如果被大人呵斥就起身溜到巷子口,坐在青石上如痴如醉地翻阅小人书。看到岳飞大理寺遇害抹过泪,路人以为是挨揍被赶出来,走出老远还扭头训我活该。关云长荆州之事单刀赴会,看得我心潮澎湃,操起路边扫帚满世界舞,被几个披着衣服拎着木棍的男人扭送回院里。
书读多了就有了思考。我揣着馒头步行十几里路,决心去郊外菜园里找《宝葫芦的秘密》里的宝葫芦,盼着以后不再做作业,不用担心数学考试。我不明白《西游记》里神仙妖怪为什么都会驾祥云,点燃一堆麦草扔进地窖里,趁着窖口浓烟滚滚让伙伴跳下去,我告诉他只要不停抖动双腿、嘴里念念有词就一定能腾云驾雾飞起来。伙伴兴奋地跳下去,在烟熏火燎中大喊救命。幸好提前备了一大桶水。那夜,伙伴他妈抡着长长铁锹把满巷子追我。
疯婆子是巷子里的梦魇。大院不远处那扇厚重铁门只要打开,我们就像惊弓之鸟跑得无影无踪。那疯婆子经常会从门缝探出脑袋,面带瘆人微笑朝巷子口张望。气候暖和天气晴好,疯婆子手腕上拴根绳儿会被牵出来,绳子另端是个大男孩,身材单薄,略显驼背,似乎永远穿件长袖衬衫,领口袖口系得严严实实。疯婆子安静时一声不吭,用生冷恍惚眸子寻找远处什么人。激动时,对着空寂巷子滔滔不绝地述说她的道理,直到嘴角挂起白沫儿。疯得时候她就是魔鬼,凶狠残暴,力大无比,随便逮住什么人都是又挖又掐,又撕又咬。一场撕扯下来她的指甲缝、唇齿间都留有血肉残迹。
一次,我捧着金鱼罐走进巷子里。突然一个黑影迎面扑来,吓得我失手摔碎玻璃罐。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与疯婆子面对面站在一起,甚至都嗅到她清冷的鼻息,我当即瘫在地上。她弯腰抓着地上跳跃的金鱼,焦躁地浑身颤抖,最后连泥带土一把攥住金鱼冲我大声吼叫。身边大男孩让我赶紧跑,他扭身一把抱住疯婆子。疯婆子歇斯底里地拼命撕扯大男孩,直到他长衫被扯下,我发现他裸露的上身青一片紫一片伤痕累累。那一刻我震惊了:人原来能这么残忍。
很久之后,我在巷子口遇到了大男孩。他说:有机会我会赔你金鱼的。我说不用了。沉默片刻,他解释道:她是我妈,眼下只有我俩相依为命。我爸还剩两年就可以回来了,那时都会好起来的。他告诉我,他爸是搞生物研究的,很会养金鱼。巷子里许多人都知道,他父亲几年前被抓去改造了。见他提及父亲时脸上流露出安详,我不知如何跟他交流,只是信任地朝他点点头。
他微微一笑,对我说再见。我见他眼眶里含着泪水。
02月28日初,04月21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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