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老人 [复制链接]

闲山静水

主楼

发表于 2018-8-11 12:38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闲山静水于 2018-8-11 12:40 编辑

街头老人

不得不注意到那个老人的时候，她身边一树一树的国槐，花落了一地。

每次下班坐公交，我都要走一截路才能到达一个站点。路不长，但也不算短，需要从公司出发拐一个街角，再折到一条繁华的大街上。这是一条老街，也是这个城市的主动脉，笔直地贯穿着城市的中心，表明它是城市繁华的象征。小时候，只要走在这条大街上就满足得蹦蹦跳跳，觉得自己直抵生活的顶端，没有别的理想了。多少年过去了，城市在发展，这条老街身份依旧正宗，路面不断变宽，不知道铺了什么高级的水泥材质，平坦光洁，踩上去莫名地有点儿微弱的弹性，一下雨路面还泛青黑色，显露出无数个极细微的小颗粒，让人立时联想到“王朝起于微”的形式上去。

老街如此重要，通行的车辆就不少，从早到晚车流汨汨，只公交线路就有好几道，绿车身、红车身，忽来忽往。街道老，行道树也老，都是一副长了很多年的样子。就说那排国槐吧，树冠像云彩，一大片一大片浓重的、绿色的，吸饱了水分一样不胜重负，要坠下来了，幸尔有树枝剞斜有致向四周延伸，云彩就被托住，停在半空。此外还有一排白杨树，白杨喜欢直指天空，向上长向上长，比五层楼还高，树身粗大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我在两排树间疾步行走，不断地和很多人错身而过，等一对男女走过去之后，那个老太太就这样在人群中忽然出现了。

怎么说呢，很老的老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她老得这种姿态，我只看了一眼，脚步不由自主就慢下来。老太太弓着身，和别的老人弓法不同，一般老人从胸椎那里驼一驼就差不多了，足以看出生活的沉重就行了，而老太太则像个老旧的纸偶，被谁随手折了两折。我认真分析了一下，她也是先从肩部开始向前向下驼下去的，和大家一样，可是到了脖子和头部那里不但没有听从大伙缓和趋势，反而更急迫更剧烈地向下弯去，直到与地面平行，然后再也不打算抬起来了——想来大地广袤厚重，户外砖下，泥土下面以及更深远的地里，有无数人们所不能了解的神秘，值得她低头观察，她在看砖，看槐花，看落叶，看砖缝间招摇的小草，看地面细微的生物，直看到地心去啦——好吧，我跟了一段，不忍心说她是抬不起来了！不得不接受现状了。眼前落了槐花，过了红男绿女，车声呼啸，于她都不要紧了，一小步小一步地，她在专心致志挪自己的路。

除了弓身，老太太左腿也有大问题了，走路姿态异常醒目。我猜她出门的时候必定先迈右腿，小心翼翼向前挪好一小步，然后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尽量都移到右边去，即使移不完也不要紧，剩下一点身子由一根拐杖来负担，总之所有的努力都便于左腿能抬起几厘米，向左、向前努力地划出一道小弧线，继尔慢慢地重重地落到前面一点，跟上右腿，完成这一步的路程。所以她这个走法更像划船，在拐杖的支撑下，陈旧的老船一点一点向前划行，一路水程漫漫，涟漪微起，两侧万重山峰慢悠悠都在等她路过。走得慢，国槐树上那些细细碎碎的槐花，落在她身上的就要多一些。

话说那根拐杖，看上去更像一根直杖，拄在左手里银光闪闪，大概是不锈钢制作的，中间还有节结，表示长短可以伸缩，这样看来，她又不像是一个很贫穷的老人，随便拄根粗糙的木棍儿。

老太太的右手也没闲着，一个白色塑料袋缠在右手腕上，右胳膊微屈，袋子架在半空晃晃悠悠，袋子里露出白色的馒头绿色的菜。正是中午下班时分，人人都要赶着回家做饭吃饭，显然老太太的午餐就是袋子里的东西了，她是要自己做饭吗？这样划回去，不知道几点了，看她从北向南坚持不懈，我跟在后面，心里对她的儿女子孙起了一点儿意见。

老人自立一点虽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像老太太这样中过风的老人，走路可以锻炼身体，顺便采买一点儿东西还可以表明老有所为，但她老得太厉害了呀。我走到和她并排的位置，偏过头去瞄了一番，我猜她足有八十多岁了，脸上皱纹密集，清晰而深刻，脸色沉郁有点儿像老街的路面，发青黑色；另外她弯得也太厉害了，重心向前，挪起步来时刻都有向前冲跌的势头，一阵风恐怕就要扑倒了，一个小石子也要绊倒了，所有经过她的人都跨出一步远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影响了人家独特的平衡。这样的老人放她独自出门，怎么可以安心。

不过老太太自己似乎很安心，我偏头看她的时候，人家大约感觉到了，只是不屑于回应我，面容安静，有着看透世事的平淡，也许还有一点儿肃穆？嘴里可没闲着，老牛反刍一样左右叨磨，下巴苍老疲软，垂下一点儿松皮，像鸡嗦子一样哆哆嗦嗦的，可能嚼了一嘴的干馒馒。漫漫长路上给自己添加一点儿前行的力量吧，老人总喜欢不停地咀嚼，时时刻刻能吃一点儿就吃一点儿，仿佛这样才能努力抓住越滑越远的世界。那个塑料袋被她抓得皱成一团，完全看出里面哪个馒头少了一小块儿。

老太太穿一件紫花衣服，紫红的大花开在藏蓝色的底子上，色彩看上去就显得暮气沉沉。节到初秋了，天气可是一点儿都不凉快，今年的秋老虎威风凛凛过于肆虐，气温居高不下，正午的阳光劈头盖脸，人人曝出一身汗。即使树荫缓解了一些灼热，叶子缝隙里透下来的日光威力不减多少，细细的白而亮的尖锥子一样扎在老太太的花衣服上，我看出这是一件夹衣，人老了，火力微弱，她脸上就没有汗。

时间已经不早了，人家也不理我，我终于耐不住，超过了老太太。

下班高峰期，公交车等了一会儿还没来，站牌那里人倒不少，我透过人群远远望了一眼那个衰老成一团的身影，看她勾着头，默默走在她眼里永远只有一两米的路上。街老，人老，树老，她与老街老树才更加契合，老在一起老得一声儿也不出，但互相都懂得，在他们的老里崭新的生命一天天产生并鲜活起来，只是新生的、年轻的也要老去，为更新的腾出一点儿什么，一想到有一天我们也会老到挪来挪去这个样子，忽然有些发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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