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020 再发个旧作

凝霜

               　　　                        夏未央　

文／凝霜　

            

　　　　　　　　　         ♢荒原困兽

       夏天只剩最后一丝尾巴的时候，他递交辞呈。

       许是台风过境，连日阴雨所致，这座城市就像童话故事里一样，经女巫的手一点，而变得异常压抑起来。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一方顽石。他躺在床上，忍受发烧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心情不可自制地低落。公寓空无一人，除了他。平日里所有叽叽喳喳的热闹忽然安静下来，剩下的只有肉体的虚脱－－半梦半醒之间，无涯无尽的真实。

       离家一年，在日子的腹地揣测纵横。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心始终柔软得像一株麦子，无法在这座港城的钢筋与水泥间扎根。那些勃勃的野心与凌云的壮志，因土壤贫瘠、雨水过多，阳光未能饱和而终于霉烂如一粒种子。

       他始终记得，有一回私下聚餐，在酒精地驱使下，他开始和自己的经理大谈人生理想时，周围那戏谑的语气与揶揄的眼神。他看得懂，这些熟谙床笫与繁殖之道的人，对一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小子丝毫不加掩饰的轻蔑与不屑。

       一直以来，他逃避所有的关心。从不主动与家人通电话，朋友的来信，也一律不回。文字，是许久都不曾碰了。断笔，是为了更好的在尘世拼杀。只有在内心极度孤单的时候，他才会重新执笔，写些期期艾艾的文字打发时间。那是独行于异域天空下，在梦与现实的边缘，他执拗着颤抖却始终不肯与旁人落墨讨论的，关于生命这一条理则。

       只是每每在夜静闲暇之时，他总能听见一种窃窃的微音。那声音，可能借由一两声郊野的鸟鸣而出现，远远地诉说着：就活这么一世，一定要飞扬跋扈。或者是月光，惨白的月光，在耳边喃喃低语：人生如白驹过隙，一瞬而已，所以，一定要将生命解构得与众不同。是的，当卸下工衣，挥别尘世，躲进与人合租的不足七十平米的小天地时，或是午夜梦回之际，他依然如此的深信，在不远的前方，会有一种更美好的生活，美好到令他流泪。

　　墙上挂钟“嗒嗒嗒”地敲了十七下。隔壁有人开门，陆续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冷漠无亲的空气里忽然弥漫开一丝温馨的尘世烟火味。他感到一股饿意，挣扎着起身，出得门去。

　　在深南大道炫目的霓虹与刺耳的下班车潮声中，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这繁华市街的一匹孤狼，来自蛮荒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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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深处染尘香

       最初见她，是在一个文学论坛。大暑，宜嫁娶，出行。

       一下子就被名字给吸引住了。香尘，极素雅谦卑的名字。是“去路香尘莫扫，扫即郎去归迟”里的呢？还是“小晴初断香尘立”那个？亦或“繁华事散逐香尘”里的香尘？看她写《蒹葭》：“何处蒹葭，落白成霜／何处白霜，冻结了一帘月光／何处月光，遍生荒凉／何处荒凉，倒塌着故事残墙。。。”笔触灵动摇曳，大有诗经遗韵。让人想起旧时光里的女子，面容姣好，眉目婉顺，为一株花俯首，为一朵云驻足，因一声雁鸣而泪下。

     “寄生于暗夜的女子，不安以西，寂寞以北，向死而生。。。”无意间撞入她的博客，显眼处的一段文字，触目惊心，梦一般的荒凉。仿佛那些原本温婉清丽的笔触之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此后，辗转打听。最后从知情人那里得知，是个身患绝症的女子。在经历了病痛磨折，爱情背叛，婚姻破灭之后，依然坚持在暗夜里燃字取暖。彼时，他刚上高一，对于爱情背叛，尚没有明确概念。只是隐约惊觉，清瘦如菊的面孔下，她那瘦弱的身躯里，该是藏着多少雄奇悲壮的天质。

       他因此一直不敢打扰，只是远远地，远远地看着她。看她身着旗袍，在一地春绿里落落而行，怀念因病而消逝的三千青丝；看她在午后推窗远望，感叹时光将她所有的记忆淡褪成一袭秋色薄裳；看她乘着字词里随手牵出的那匹白马，从飞沙大漠到烟雨江南，从关山明月到胭脂画船，把一场场风月翻转。。。

       无人的时空，他时常不自觉地低吟她的句子：“心事如船／摆渡人的衣袖，暗笼着流年”，“那一低头的沧桑／以及唇边的小调／隔着远水盈盈，终不得语”。。。有时，他兜里揣着她的句子，乘雨去公园小坐，就像两个不拆穿彼此秘密的天涯沦落人。

       此后经年，他高考，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而她，在穿越过众多的评议与波折之后，终于，渐渐有了日渐清冷的外表，日益安宁的内心，和足够硬朗的骨骼。他始终不敢靠近，深怕将她打扰。只是，每当孤单地行走，像所有安静的小市民一般，穿街迷巷，与人潮错身时，他总会在某个瞬间，从炫目的霓虹灯中逸走，想起这一段不曾交织过的友谊。她会不会记得他呢？也许因为从未认识，故无所谓记得吧。

       而日子一天接一天过下去。他越来越喜欢这样喜欢一个人，把她放在精神深处，及至某天，在凉薄的尘世里翻找出来，都会从疲惫的身心中，溢出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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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步月桥有关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开始多了一座大桥，跨河稳稳盘踞着。从桥身的颜色上看，建成应不到一年。桥很高，恰应了步月之名。置身其上，俯瞰两岸来来往往的行人，时有不知天上人间之感。

　　他因此很喜欢来这附近走走。

　　有时于桥上静立，对着不远处山上的天光云影，任由思绪如一张白纸般铺展开来；当风吹过，翻阅记忆莽莽苍苍的草丛，心里微燃起悲喜。

　　有时于凉亭小憩，观一两盘残棋；等细柳纠缠黄昏，鸟雀饮干天边最后一抹夕光，遂淡扫一肩寂寞，夹杂在放学的人潮里，回家。万家灯火陆续如萤火亮起，黑夜降临，人与鸟雀，各有各的归处。

       有时只为了喝一碗豆浆，或冰凉粉。一边看那波心渔父，独立斜阳，抛钩撒网。他喜欢听他哑着嗓子用陈旧的俚语唱他听不懂的戏文。那声音，有一种难掩的自得，几度萦回进他的梦里，在帷幔的褶皱里，在卧室的壁纸上舞动，而后化一叶扁舟，载他趁波而去。

       天晴的时候，各色人等都聚集在这里。流动小贩，追逐游戏的孩子，三五扎堆下棋或斗地主的老者，专注练习的笛手。。。把这里拥堵得热闹非凡。等到了雨天，他便成了这里的独客，在深深浅浅的积水滩中来回，听自己的脚趿着两只拖鞋唱歌。

　　置身桥上，放眼望去，雨帘中的水光山色显得格外诗意。烟雨之中，两行垂柳夹岸默立，仿佛一个个临河眺望的侍女。二三小舟，随处停放，大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景况，仿佛一声欸乃，便可以乘着它荡入走失已久的唐宋。有风吹过，夹杂几缕花香，不是落花人独立的惆怅，而是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悠然。

　　月光如水的晚上，他沿着青石板一路拾级而上又拾级而下，发现不觉间自己已变成一条鱼，轻摇摆尾，在光阴里安然泅渡，与秋水换色，与风花共语，枕云天寄梦。

　　渐渐地，他开始越来越耽溺于一些无关风月的小事。而听一首老歌，翻一叠老照片，以及打开抽屉看到一封旧情书的心情，亦渐渐同人生的矛盾与真实有了一种亲切可爱的对应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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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蝉噪如潮夏未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老失眠。

　　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又或许，全因为那聒噪的蝉。

　　已是夏末了，他不解为何院子里的蝉群依然这么亢奋，一天到晚没心没肺地叫着，仿佛试图揪住夏天尚未逝去的尾巴，留下一些什么。那声音，仿佛莽林深处的大火，浓烈地烧着，将他包围。他想呼喊，可四顾无人。毕毕剥剥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终于湮没其中。

　　置身于这噪音的潮水中，日子也变得混沌起来。他感觉自己随波东西，有一种终日不知所之的恍惚。而记忆里的许多琐细纷至沓来，如浮萍断梗，牢牢吸附身上。

　　是的，他还记得，写下的每一首情诗，说过的每一句情话，携手走过的每一条小径。。。而有关一个女人的习惯与喜好，成为挂在他心尖上的疼痛与幸福。

　　他没想到一醒来就接到电话。

　　是个快递。闷热的午后，太阳张着大口贪婪吸吮着身上的水分。打开，一个精致的香囊，附着卡片，上面一笔娟秀的小楷：“周末游山，学古人登顶远眺，想着秋时已近，忽有念及。山上有寺，朴素简古。知你不喜神佛，寺门之外，默拈一束心香。水远山长，遥祈安好——流苏”

　　他忽然想起《红楼梦》来。宝玉挨了打，母亲祖母姨妈嫂嫂表姐妹团团围在身边，可最爱他的黛玉，远远地，站在树荫下，为他垂泪。这世间真正的爱情，从来无关热闹。友情，亦是如是。

　　他抬抬头，天空干净得像铺开的画卷，没有一丝褶皱。几朵流云，是写意的背景。大暑已经过去，接下来便是立秋，天气预报说近几天会有雨。这蝉声，终会在飘潇的秋雨里一天天寂下去。再然后，便是冬天了。他知道，时光如细雨，终会将所有花事褪淡。所有念念不忘的，终会零落成香，所有萦绕梦魂的，终会随风远飏。

　　而日子，终会一天接一天安生过下去的，因了对彼此的承诺。

归隐宋朝

文字洗练，动人。氛围，节奏到位。

榆钱漫天

  非常迷人的文字！赏读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