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一本杂志，寄自西安。我打开，扫到一篇文章，《温润》。心里喜爱，翻到那一页。它是这样写的：
“这个词是我今天频频使用的一个词，好像词典里查不到，是造出来的一个词。我的一个朋友叫小令的也在文章中使用到这样一个词。我们一见如故，就因了这个词。”
她说，在她的想像里，古朴的台灯在寂寥的秋夜，窗外有着小雨，淅淅沥沥，这个台灯陪伴着你，这时我管这个台灯发出的光叫温润的。又或一个大雪的午后，在一间很普通的小房子外，有一树梅，安静地，洋洋洒洒地开着，窗户里渗出微黄的光线，与梅相望，静而永远。我管这个情景也叫温润。
对于这样的朋友，常常是“相见亦无事，别来常思君”。然而既想到了，也不是非拨通电话或写信不可。在我心里有固定的位置，收藏而非把玩。因彼此笃信，无须证明。无论隔了多久，都不会觉得疏离，重新聚到自然欢喜，但这欢喜也不是惊天动地。
2
我觉得温润这个词是有质地的，它非常感性。通常我会连上成四字“温润如玉”。玉也应该是熨在胸前日久，沾了人肌肤的光泽，隐隐地通了人气，握在手里摩挲，温暖而滑腻。
或者是柔软如羊毛绒毯，刚刚被抱在怀里过，留着余温未散。却不是烫，甚至也不是亲热。淡淡的，似有若无，却恒定。以笑容来比拟，应是对事物怀了矜惜，有抚慰之意的微笑，目光之际有鼓励。
我最初触摸这个词自琦君始。琦君不是一个尤其有才情的女子，她饱读诗书但并无作才女的厚重与老成，可她的美质亦不在轻盈灵动。她的字句实实的，很真，没有字字珠玑，不令人眼前一亮或当头棒喝。可是通篇读下来，便可见她这个人。
文章的质地如何，在于她的人如何。她的心地便是温润如玉。怎样的灾难，生离死别，伤害与辜负，到了她的笔下皆娓娓似水，有波动也只是涟漪，心境仍如深山的湖泊般恬静平和。并且始终对人世有大信。
3
《圣经》上说，“爱心能遮过错。”因爱而生的努力才能把事情美满化解，这化解不是不辨是非，而是超越是非。
我常常想起鲍叔牙。他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人呀。他的朋友管仲，功利而自私，可是鲍叔牙怀了这样的宽仁，无论如何总要把他想成好人。
鲍叔牙出钱两人合伙做生意，管仲总是多拿，鲍叔牙说：“他不是贪财，是他家太穷了，他要奉养老母呀！”管仲替鲍叔牙谋划经营，赔了，鲍叔牙说：“不是他愚，是我自己时运不济。”管仲三次做官都被辞，鲍叔牙说：“不是他不贤，是他未遇明主呀！”管仲打三次仗都逃跑，鲍叔牙说：“不是他胆怯，是他家有老母放不下。”
他的举荐与真心的护佑最终成就了管仲，“管鲍之交”四字流传至今仍是温润的。
4
一个女人要离开自己的丈夫并丢下女儿了，孩子即将失去母亲。可怜的父亲没有央求变心的妻子回心转意，而是说：“你走吧，由我来向孩子解释。”
他一如既往地接送女儿上下学，陪她做作业，讲故事，做饭，担负双份的责任，并且阻止奶奶向孩子讲妈妈的坏话。孩子终于问起妈妈的去向，于是父亲这样回答她：
“你听过很多天使的故事，天使选择要被自己守护的小孩，然后来到她身边。冷了，饿了，需要帮助了，天使就会留下来当差。如果一切都很好的话，不当差的天使就会放心地飞走，去找别的需要照顾的小孩。世界上的爸爸妈妈都是天使，是专门飞来照顾小孩子，陪孩子一起好好长大的。咱们家里，有爸爸一个人就能照顾好你，所以，妈妈才放心地把你留给了爸爸，妈妈去了一个叫澳大利亚的很远的地方，就像不当差的天使一样……”
这是我所听过的，对“离婚”这个冷酷决绝的字眼，作出的最温润的解释。
5
我们常以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爱憎与喜怒为美德，可是，一句锋利的话是一把双刃剑，伤了别人自己亦鲜血淋漓的。是否可以在唇齿间略作停顿，回想再三，一定非要出鞘不可么。而一些天真的美好的解释，它未必更接近于真实，然而，它使我们觉得人生有暖意。
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玩，其中一个是驼背。另一个就问他：“你背上背的是什么呀？”被问的小孩很不安，很难过，不知如何回答。问的那个小孩突然拍手笑道：“我晓得了！你背上背的是一个装翅膀的盒子。有一天天主会把它打开，你就能上天空去自由自在地飞啦。”
6
我喜爱这些小故事，他便是时常对我这样解释。
上班时间提早了，正好可以避免被太阳晒到；加班，可以避开乘车高峰期的人潮。被蜜蜂螯，他说：“它把你误认作一朵花儿了。”被芦荟的刺扎到，他说：“其实它是想亲你，只是它的嘴巴太尖了。”阿姨买衣服给我，大了好几个尺寸，我说：“她以为我这么胖么？”他说：“她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么瘦。”我每为自己办事不力生气，他说熊都是这样的，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冬眠的时间都没有，还总是吃不饱，他会代表政府给我发救济粮的，因此不用担心。
我所以会像生活在童话里一样幸福，是因为我天天听到这样的故事。
7
想像温润的面画。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晚上，你冒雨回家，冻得牙齿打架。有人在门边迎着你，递你干燥的毛巾擦干头发，把你湿的外套摘下铺在取暖器上烘烤，在盆里倒了温度恰到好处的水给你洗脚，脚洗净擦干后被穿上洁白的棉袜，趿上棉拖鞋，一杯热茶在你手边袅袅散发着热气。你被温柔地哄劝着，喝下一杯略烫的姜汁，加了红糖不很辛辣，但喝得后脊梁微微出汗。你被告知，不久就可以开饭。米刚熟时的甜香已经满屋子弥漫，煲里炖的汤也冒出浓烈的香味。外面的雨又一阵紧似一阵地落在瓦檐上，夜好长。
又或是落雪的日子，两个老人坐在暖炉前听着评书连播，炉子上的开水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喷出白烟，烤饼子的香味，暖洋洋的气息，眯了眼仰在摇椅上晃晃悠悠地打着盹儿，半梦半醒间听到老伴儿去开门，接进来订的一瓶牛奶，又听到他拿起夹子添进去一小块炭。晚饭是用胡萝卜、蘑菇、冬笋、大白菜一起炖的，清清淡淡。吃过晚饭，拿出旧相册来翻，看到一张牵手的合影，他拉过她的手，像年轻时候一样，放进他温暖的大衣口袋。
8
丰子恺的《人散后，一弯新月天如水》，半卷的帘栊，几盏残茶，一抹月亮，虽然寂静，却不寥落，茶杯分明还有些许余温，空气中还留着同道中人相叙畅谈的余韵。那是在白马湖，那是我倾心向往而不可得然而神交已久的所在。如今是真正的“散了”，这个世界留不住这么光华历历的东西，我于字里行间，分明还触到玉质的温润，仿佛他们离去未久，足音还回响，茶还不曾冷尽。
“却话巴山夜雨时”，亦是对离别温润的注脚。不是那么凄恻的“君问未期未有期”么？教人情何以堪。山洪暴涨，夜雨如泄，羁留在宦途上的寂寞旅人是不能很快回到家人身边了。可是，仍有安慰，因给了遥远的期许。是慰人亦是自慰。终究是有一天，我们对共对西窗，两情依依，彼时再来回忆这巴山夜雨的孤独，衬得相聚时愈发的甜蜜。
9
温润是静美，是恬适，即使有忧伤也淡淡。有爱怜，有悲悯。
更多的是原谅。对别人，也对自己。不因眼里的一粒砂子，把视线都弄得疼痛了，放眼一片瓦砾。竭尽心力，将它层层接纳包容，像蚌造就珍珠。珍珠的色泽如玉，我们这些不完美的人是大璞。大璞未完总是玉。因此，是打磨也须亲身一一经受。世界温和而润泽。让我爱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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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8-10-11 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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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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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11 20:03
发表于 2018-10-11 17: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