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新 于 2020-12-18 11:53 编辑
处暑节令天长夜短,很不适合我的夜猫子体质。白日上工没精打采,天一黑就来了精神。抱着手机逸兴遄想,写下些花团锦簇的好文章,自己读着都惊艳得不要不要的。
后晌下工是一日里最畅快的时分。工友们骑上车子各回各家,只我一个无牵无挂,逛街也似在街里走,望着两壁厢鳞次栉比的饭馆、浴室、发廊、棋牌室,像回到了在省城吃穿不愁的日子。终于踅进老同学武生开的面馆。
“哎呀咱的大学生来了,坐,上茶!”
我不愿见到他那张脸,却架不住他卖给我的饭菜格外便宜,任何别处都吃不到。
“老两样?那我就上咧。”武生笑嘻嘻高声吆喝,“八两扯面,宽的,多泼些油!一盘子凉拌豆芽。”
武生与我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高二那年外边来人招工去尼日利亚。他便与我商量:从小学到现在,咱哥儿俩都留过三回级了,明摆不是念书的料,何况过了年就是高考这道鬼门关。不如趁此机遇,搭个伴去非洲闯他一闯,总不能咬定念书这条路一直走到黑吧。
对此我很以为然,赶紧跑回去与我爸商量。他老人家却死活不答应,说,你娘临终再三叮咛,一定得把你拉扯到大学毕业,到时候上天入地全都由你。但眼下目前,我哪怕砸锅卖铁,也得供你先把大学念完。
此后的事一言难尽。武生走了,再见时西装皮鞋,挎着个漂亮女子。我按部就班念我的书,头年没考上,复读一年,总算考上省城一家大专。
我爸陪我来到省城,他在工地寻了份活儿,赚钱供我念书。同在一个城市,父子俩一礼拜才见得一回。大二那年,我爸一夜间舍我而去。一起打工的乡党说,他老人家算得上有福之人,走时没受一点儿罪。头晚还好好的,第二一早叫他起来吃饭才发现人殁了。
没了经济来源,我读不下去了,只得辍学各处打工。省城开销太大,即便省吃俭用,年终也落不下几个。只得灰溜溜回到老家,在镇上寻了这份工作。自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至今还没问下媳妇。
吃毕出来日头还没落,晚风渐起,空气慢慢凉了。由镇上到村里才二里来路,哪怕走得再慢,到家天也不得黑。
我走着,望着火烧也似的晚霞,空荡荡的村路,两壁厢一人多高的秋庄稼,一时间心潮澎湃,顺手掰下截青玉米杆,剑一般擎在手中,闪转腾挪舞弄了一回,套着秦腔吼了两嗓子:“丈夫处世吔立功名,立功名吔慰平生,慰平生吔吾将醉,吾将醉吔发狂吟呀呀呀呀……”。
忽然听见赫喽赫喽,像猪嘴在槽里连汤带水拱食的声音。尖着眼睛望去,原来是孙家寡妇雇的瓜客在瓜地窝棚边埋头啃瓜。
因思那孙家寡妇,四十多岁的婆娘,见我从不打招呼,紧走几步就过去了,那架势就像怕光天化日我把她那个了。
孙家一无家底,二无劳力,独独儿守着那几亩地。居然就发了财,又盖房子又置车的。肯定是吃了夜草。
想着心中一动,我蹑手蹑脚钻进瓜地边的玉米地里,走得差不多深才停下来,黄鼠狼般匍匐着身子,小心翼翼扯那瓜蔓。
先后扯了四五根,不是没瓜就是瓜太小。终于被我扯了个大的,拧断瓜蔓抱在怀中,轻手轻脚站了起来。
忽听得炸雷般一声吆喝:好你个狗日的!
一时间脑子里空荡荡的,我下意识抱紧西瓜,顺着田垄拼命朝路边跑。那瓜客是个笨蛋,也钻进玉米地追。我若是他,必顺着瓜田小路先一步赶到路边,守株待兔。
忽听得后边扑通一声,我咧着大嘴呵呵笑了,脚下依然不敢怠慢。便听到他在骂,却再没撵来。
从地里出来后我一气跑到浊水河边。前后望望,确信已岁月静好。为万全计,又顺着河道朝深处走了一段,坐在田埂上好一阵喘。心平气和之后,我把瓜搁得稳了,攥紧拳头下劲儿一砸。没听到预期的喀嚓一声,拳头像砸到了石头上,疼得我好一阵呼儿嗨哟。
换左手试试,依然不行。便有些冒火,站起瞄准跺了一脚,那瓜才裂了道缝,便知道白忙了。连着又踏了几脚,连泥带土碎成了几瓣,果然是个生瓜蛋子。
玉米地里却传来簌簌的声音,想必野猪在祸害庄稼。我拾起一瓣瓜,朝着响处狠狠砸去,一边骂,爷请你吃西瓜!
便听得里头唉呀一声,像是个男人的声音。我知道惹麻烦了,正欲一走了之,一阵嘁哩喀喳却渐渐远去。
我有些纳闷,是偷玉米的?盗墓的?还能是干啥的?挨了砸不寻我算账,自己倒先跑了。
正待过去看看,密密的玉米棵子间出来一个女子,白白的脸子粉嫩可爱,教我想起《聊斋》的狐狸精。
眼看走得近了,她却一仄身子朝村路那边走去。一张俏脸扳得平平的,似乎有些面熟。
瞬间我想起这女子在镇上发廊上班,同时猜出刚才地里发生了什么。
我脱口道,站住。
她像没听见,继续走她的路。
我说,再不站住我报警呀。
她爱理不理道,关你屁事。
我说,你以为呢,在我不过举手之劳,一个电话的事。
她说,你打呀。
我想我一定昏了头,几步抢上前去,揪住她的衣领。
石火电光间她突然转身,一胳膊拐捣我脸上。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紧接着疼得不得了。我撑不住,捂着脸蹲下了。
便听到一个甜甜的声音问,对不起,是不是伤着你了?要不要去卫生院看看?
鼻子里钻进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她好像也蹲下了,柔软的手轻轻搭上我的手背。
我疼得说不出话,心想保不齐是鼻梁骨断了。
她说,老这么捂着也不是事儿呀,听话,松手,让我瞅瞅伤了哪儿。
说着就掰我的手。
我咬着牙松开手,泪眼模糊中听得哧,哧两声,一股子气浪迎面扑来,又辣又烫,呛得我喘不上气,只想躺地上打滚。
“这药可能有点儿疼,”她柔声道,“但对你有好处。挺过了这阵儿就好了。”
接着听到种捂着嘴的笑声,渐渐远去了。
她说得没错,我在潮乎乎的河边直躺倒天黑,又辣又呛的感觉果然一点点淡去,只鼻梁隐隐疼。
坐起来想了又想,渐渐安下心来。这女子肯定不敢和人吹牛如何不费吹灰之力收拾了我一顿,她自己也有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