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新 于 2021-1-19 18:15 编辑
从县医院回来,我照直去了广德家。
广德小伙儿初中文化,人稳当。大队派他去地区学了仨月,回来就上任做了赤脚医生。一般的病无须再去公社、县里,就连大小头雇(牲口),私人圈养的猪羊,亦不用花钱寻兽医了。
广德正坐在椅子上,捏着把怪头日脑的柳叶刀割他脚心的鸡眼。我认识这把刀。他拿它杀过鸡,劁过猪,给我脖项上的疮颗出过脓。用得钝了,门外青石上嘶嘶地磨一通,立马锋利如初。
广德瞥我一眼,手没停。
“县上看咧?”。
“看咧。”
“大夫咋说的?”
“跟你估摸的一样,肝上的病。”
“开药咧?”
“开咧。太贵,没抓。寻你包两毛钱土霉素。”
“你们这些人呀,未必世上只有土霉素一味药。”他摇着头,手伸过来,“病历、药单子,都叫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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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很慢,不时盯我一眼。
“广田他妈还是没讯儿?”他没头没脑地问。
我忌讳这个话题。然则广德是体面人,他既然开了口,我不能不理识。
“十好几年咧,早没指望了。”
“我看呀,你还是耐个烦跑趟甘肃好好寻一寻吧。到时娃也有个托付。”
“娃大咧,没早先那么难带。”
“要是你不在了哩?”他直戳戳地问,听得我心里一沉,“广田那样的智障,长再大都离不得人。”
“老天饿不死瞎搜籽儿(麻雀),到时候再说吧。”
广德收了刀子,搔着头皮站起,来来回回走了一通。
“乡邻乡党,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他避着我的眼光说,“病历写得明明白白:肝硬化晚期、腹水、浮肿,你得的是瞎瞎病呀,没多少时日咧。”
我惊讶地望着他,我虽不懂那些词儿,话到这份儿,再不懂也懂了。
广德后来说了些啥,我都没听进去,心里只念叨着一句:“没我咧,没我咧。艰难咧一辈子,说没我就没我咧。”
我知道人早晚得死,不止一次帮着乡邻们掏过墓坑,抬埋过老人,万事早看开了。但我究竟不到六十,广田才十来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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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在渠闸边遇见我儿,正擎着半截馍啃。五六个娃、一个闲汉围着。
只要我不在家,这瓜娃就像没绳栓着的野猫野狗,满世界逛着就走了,不到饭时见不到影儿。方圆五六里,男女老少没有不认识他的,都知道他是个瓜子,问啥都照实说。我也不是头一回遇上拿他开心的。
便有人拿吃的给他,用老一套说辞问:“广田你说,你到底是打阿塔尔来的?”
“我妈生的。”
“你见过你妈没?”
“见过。”
“你妈长得好看不?”
“好看。”
“捏捏大不?”
“大。”
“沟子白不?”
“白。”
“窝窝深不?”
“深。”
便都笑起来。末了忘不了找补一句:“奈她仍乎在阿塔尔哩?”
广田便恨恨地说,“广田他妈不管广田,跑到甘谷拉野汉去了。”
于是都满意了,夸广田聪明,是个吃出看不出的内行,没事常来耍呀。
那闲汉远远认出了我,笑着走了。娃们的却不走,秀做一堆儿远远地唱:
“洋槐花,蒸麦饭。
广田他妈拉野汉。”
我那瓜儿也跟着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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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心思与他们淘神,领着我儿心事重重迈回走。广田像往日里那样,不问就不吭声。
广田的瓜,说不清该怨他妈还该怨我。他妈跑了之后,刚当上爸的我又要当妈。娃从炕上大头朝下跌到地上,发现时已没了气儿。若非做过神婆的四娘懂些儿医道,寻出纳鞋底子的老针,重重下了几针,早没命了。
人虽救过来了,自此变得瓜瓜实实,再不是当初那个聪明伶俐的心肝宝贝。
我摸出钥匙开了门,望着满院一人高的蒿草,空空落落的猪圈,枣树上耷拉的一截羊链子,心中一阵悲凉。
那猪圈,那羊链子,连带外头门上的锁,都是他妈在时置下的。
广田道:“达你得是跟人打了锤了,哭啥哩么?广田乖,广田不哭。”
我说:“没事,一颗砂子迷了眼窝。”
父子俩进了屋,我从笼里摸出个馍给他。
广田道:“我吃过馍了。”
说毕径自取下挂在瓮沿儿上的马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嘟喝。
自打病重以来,我的胃口一日差似一日,这会儿犹胀鼓鼓啥都不想吃。
冰锅冷灶的屋里黑忽忽的。料理广田睡着之后,我兀自瞪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屋梁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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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的那年是个大灾之年,据说全国都遭了灾。
多亏民时龙王爷李仪祉修下了渭惠渠,我们这一带收成虽不算好,倒不至于挨饿。
尽管歉收,公购粮还得交,交完余下的,就吃不到二年麦下来了。期间最难熬的莫过于春暖花开,青黄不接的日子。
我一辈子好吃懒做,是远近有名的懒干兽,四十好几还问不下媳妇。脑瓜子却够灵活,地里偷些,黑市上倒腾两把,对付着过得去。
便想起我爸,他老人家土改时做过农会会长,弄得不少粮食、器物,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他也在那时娶了我妈,过上了红火日子。
听老人说我爸是个极风流的人物。地主孟家的儿媳、村里妇女主任、镇上开饭馆的白寡妇,都与他老人家有过一腿。
及至二老过世,家道便一直败落下来,很快便成了全村数一数二的困难户。有人说当爸的福享得过了,好女人睡得太多了。做儿的恁大年纪,女人毛都没捞上一根。正应了万事皆有因果的说法。
这日后晌,平日对我多有看觑的饲养员罗拐子风风火火赶来,告诉我东门口爷庙里落脚了几个要饭的甘谷客。一色儿女人,个个背着铺盖卷儿。叫我赶紧去看看,运气好的话,保不定能踅摸下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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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甘谷这地方,地土特别的薄,外出做麦客的、逃荒要饭的最多。故我们这一带,不论他来自甘肃哪个县市,不论是麦客还是要饭的,都叫他甘谷客。
关中的爷庙,外省叫关帝庙,村村镇镇都有,通常正当村口。里边供的是关公老爷、周仓、关平。
我们堡子的爷庙,解放前便断了香火,神祗的泥胎圮毁殆尽,屋顶塌了,断壁残垣还在,常有寻不下落脚处的行路人在里头歇卧。
听到“女人”二字,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我禁不住心中一动。赶紧跑去踅摸一回,看中了其中一个生的还算齐楚的白脸女人。
回家便寻出竹竿,跑到老渠岸上揯了一担笼槐花。回来就打火烧水,抓几把包谷面拌了,蒸了满满一笼槐花麦饭。
我先自吃了个肚儿圆,抖起精神,大步流星来到爷庙。见那白脸女人还在,便重重咳了两声。
躺在地上的女人们登时两眼发亮,齐刷刷转过脸看我。
我直截了当地指着那白脸女人说,“想吃饭就跟我来。”
女人们顿时手忙脚乱,看样子都想跟我走。
我板着脸,恶声恶气呵斥道:“喴喴喴,我叫的是她一个,与你的不相干。”
白脸女人有些迟疑,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别的女人见没指望,一个个复又躺下,闭着眼不看她。
女人的脸上便浮起红晕。一壁厢手却没停,收拾起她的铺盖卷儿,刚起身就打了个趔趄。
我前头走,她夹着铺盖卷儿踉踉跄跄跟在后头。走到没人处我停下脚,望着她说:
“你可得听明白了,我不是放舍饭的。这顿饭不能白吃,想吃就得跟我睡。”
她愁眉苦脸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又跟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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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门我就夺下她的铺盖卷儿,朝地上一扔,撕扯着她的裤腰带把往炕上拖。她扭着身子挣着,鞋底子拖出一路响声。
“叔你发发善心,容我先吃一口。”她死死地捏住裤带扣儿说。
“饭在笼里,有的是。日了再吃。”
她下意识看了眼蒸笼。
趁她一分神,我麻利扯下她的裤子。她的身子轻飘飘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抱离了地。
“叔你得是怕我吃毕跑了?你放心,我不跑。我一个饿得半死的人,早就把脸面啥的撇到一边儿了。”她眼泪汪汪地喘着气说,“叔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那儿两年没打下一颗粮,老鼠都饿死了。在山里走了四五天,没要下一口饭,昨儿个半夜才出的山,见到长着庄稼的平川地。”
我不是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初是牵肠扯肚,酸水一阵阵泛。酸水泛完,抽得不那么难受时,魂就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一股子气,一点点出了窍,到后来胳膊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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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些可怜她。
我放开她,摸过那只八辈子没洗过的耀州老碗,挖了冒尖的一碗麦饭给她。
她就势坐在地上手抓着吃。我站着看了一会儿,舀了瓢蒸锅水给她。
吃麦饭,最好调些油泼辣子,蘸着点儿蒜醋水儿。然则我都是空口白饭的吃,她更没啥可讲究的。
她没像我预料的那般狼吞虎咽。细吹细打,一小口一小口吃,吃几口便停下喘喘,手顺着胸脯朝下捋捋。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延宕。饿得狠了的人乍见了饭,若不知悠着点儿,保不定会出人命。
直候到她吃完了那碗“哄上坡”的菜饭,我实在憋不住了,吼一声:“还拧呲啥哩么,是想吃白食吗?”
她磨磨蹭蹭地上了炕,慢吞吞脱剥,末了缩在土炕深处,抱着膝蜷做一团。
乡下穷人不论男女,一年四季都是脱光了睡。倒不是比城里人洒脱,皆因没几个用得起褥子,偌大的炕上家家只铺得一领芦席。芦席粗糙,最费衣服。办大事磋磨尤力,更须落实到一丝不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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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饥渴一朝得慰,我快活得像喝醉了酒,又似卧在绵软的云里。
那女人虽饿得瘦了,却依然细皮嫩肉,教我十分受活。弄完之后,又弄了一回。
弄毕了她要起身,我抬手又把她按得睡下,要她就这么精鳖鳖躺着,跟我说会儿话。
我吸着她身上的肉香,上上下下不停摸索,想到哪儿扯到哪儿。譬如她多大了,有没有跟男人睡过。
她说她荒岁十八,已经有了男人。没陪她一道出来,带着俩娃在家守着。
便算得她出嫁时实足十五,一年生上一个,正好俩。
歇着谝着,乏气渐渐上身,便搂着她打了个目碌儿。
醒来时天已麻麻黑,见她已拾掇得整齐,抱着铺盖卷儿蜷做一团,坐在屋里唯一那张小板凳上。
我把之前想过的那桩事儿又想了个来回,起身开灯。
见我醒了,她站起来,告诉我她又吃了一碗。
我心不在焉地说:“吃吧吃吧。那麦饭也就是个哄上坡。撑得再胀再饱,上个坡功夫就又饥了。”
说话间我目光屋里转了一圈,打个盹的功夫,地扫了,锅碗蒸笼洗干净了,她的头发拢得整整齐齐。
便问她愿不愿留下来,跟我一搭儿过。
她似乎也想过了,当即说留下可以,但也就半年,至多一年。一旦家里熬过了饥荒有了吃的,马上就回去。
我理解她的想法,人世间哪个女人割舍得下自己的娃、自己的男人哩?和这么个画儿一般的缭女子过几天滋润日子,哪怕只半年一年,对我这号又穷又懒的二流子来说,已是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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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后的三日里我像匹饿狼,管它天明天黑,刮风下雨。一日两餐,撂下碗就上炕。毕了就睡一觉,醒来时她已做好下顿。又吃,吃毕又日。她像新麦下来的日子里案板上一坨雪白的面团,由着我揉呀揣呀。
第四日天没明我就醒了,望着黑糊糊的空里思量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下了地,摸出有日子没使的镢头、铁锨,院里寻了半截子烂砖,闷着头霍霍地磨。
刚磨了一会儿她出来了,问我在忙啥哩,要不要帮手。
我说这些下地的家伙儿好久不用,都上了锈了,寻出来磨一磨。
我又说先给你打个招呼,今个儿起我要上工了呀。
她微微一笑道,怎么变得这么勤快,还是本来就勤快?
自打从爷庙领回我家,这是我头一回看见她笑。
我说,你进了这门,不论咋说该算这家的人了。我一个男人,虽不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总不能再叫你挨饿吧。
便听她哽咽了一声。我赶紧停了手,问她是不是怕我将来食言,不放她走了?若是为此,就把心放回肚里吧,别看我是个二流子,几十年里,从来说到做到。
她捏着袖子抹了抹眼睛,小声说不是。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