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下面的深流——谈谈《天龙八部》中的人物形象

远烟空沫

         博尔赫斯曾说过，人们取来一本书，打开它，这本身就有美学的含义。
              

    一部作品的意义是在读者和作者的合作中共同完成的，那么一部小说在它发表后也就不再仅仅属于作者了。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天龙。　

　　天龙八部，作为佛教八类护法天神，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似乎大家都认同小说是借用这个名词，以喻现世众生。八部众也许确有表法之意。日前读《华严经》世主妙严品里就看到[ 复有无量阿修罗王，所谓：罗睺阿修罗王、毗摩质多罗阿修罗王、巧幻术阿修罗王、大眷属阿修罗王、大力阿修罗王、遍照阿修罗王、坚固行妙庄严阿修罗王、广大因慧阿修罗王、出现胜德阿修罗王、妙好音声阿修罗王……。如是等而为上首，其数无量，悉已精勤摧伏我慢及诸烦恼。复有不可思议数迦楼罗王，所谓：大速疾力迦楼罗王、无能坏宝髻迦楼罗王、清净速疾迦楼罗王、心不退转迦楼罗王、大海处摄持力迦楼罗王、坚固净光迦楼罗王、巧严冠髻迦楼罗王、普捷示现迦楼罗王、普观海迦楼罗王、普音广目迦楼罗王……。如是等而为上首，不思议数，悉已成就大方便力，普能救摄一切众生。] 听一高僧讲，这名号里就有很深的表法意趣。

　　《天龙八部》波澜壮阔，其族群矛盾涉及宋、辽、大理、西夏、吐蕃；其江湖恩怨关乎少林、丐帮、姑苏慕容、逍遥灵鹫、大理段氏；又有儒释道三家理念贯穿其中。读天龙，如一张包罗万象的网，又似一望无际之深海。璀灿俗世、美丽众生、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胡汉恩仇、塞外空约、悲天悯人、般若空智。使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然刨开冰面，确为深流，更有暖流。所谓全波即水，全妄即真。

花若叶

金庸小说，天龙第一啊。

吾二悟

远烟也看武侠小说啊？

特有学问

天龙八部，金庸成熟期的杰作。

远烟空沫

    佛家说人有贪嗔痴三毒烦恼，天龙一些关键人物在我读来有其代表性：鸠摩智——贪（贪婪，武功梦），慕容博——痴（愚痴，复国梦），萧峰——嗔（嗔恨，复仇路），而扫地僧则是化解这三毒之人物，所谓化怨仇为平和，解愚痴为智慧，转烦恼为菩提。


　　一、狂心顿歇 歇即菩提 鸠摩智

　　天龙人物中，有一角色不能不提，那就是IQEQ俱为人上，委实难缠之鸠摩智。

　　乍从表面看这位吐蕃国大轮明法王神采飞扬，气派非凡。金老安排他出场，象极红楼中的凤姐琏二奶奶，都是先闻其声，后见其人。他一出来便道破枯荣所参的“枯禅”，以显示其佛学精深非浪得虚名。
　　       
    然果真若此么？一路看下来，不禁哑然。先是为使吐蕃大理兵连祸结，迫使枯荣将剑谱毁去，后仍不肯罢手，强抢段誉以图六脉神功。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令人胆寒心惊。然更另人叹为观止的是，他以其法王高僧身份却面不改色心不跳，行云流水般做出种种下三滥之行迳，如欺负朱碧弱女、暗算段誉、偷袭虚竹。

　　观其诸种行为，他用佛法庄严的只是他的外表，而实忽略了内心之修持。没有放下“贪、嗔、痴”三毒烦恼，其对武功之觊觎比常人更为贪婪。观其开悟前的林林总总，无外乎心外求法，不识本地般若风光，不知自性实为真如。但这样一个读来令人生厌之人物，金老在最后却笔锋一转，安排他在枯井中丧失武功，是谓时节因缘成熟，回头是岸，大彻大悟。到此方识此人虽比不上听一句金刚经便能开悟的六祖惠能大师，但也实为上根利智，《楞严经》云：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鸠摩智最终正是放下了浮名虚利，有舍有得，方证悟了无上菩提。

　　“无处青山不道场，何须策杖礼清凉？云中纵有金毛现，正眼观时非吉祥。”

远烟空沫

    二、机关算尽 柳暗花明 慕容博

　　慕容博，这位旧时鲜卑燕国慕容氏的没落王孙，论老谋深算、心机城府，在天龙中，他若任了第二，恐无人敢任第一。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国之梦 。

　　慕容博在《天龙八部》中出场并不多，但确是一个非常关键的贯穿全书的线索型人物，一个关系到《天龙八部》中众多人物命运的大缘起。没有他，就没有雁门关之役、杏子林之变、天龙寺之争、聚贤庄之战、少室山之聚。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有萧峰之生母、阿朱、中原众高手、聚贤庄群豪等等。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慕容博虽工于心计，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尽管他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天公并没有降大任于斯，助他携其子完成复国大业。他抛却人生诸多亲情乐趣，隐姓埋名却最终竹篮打水一无所获。古人云：行有不得返求诸己。先撇开他的诸如想挑起大理和少林间的争斗而杀死玄悲大师；为了筹措经费而杀害柯百岁；为使吐蕃大理的关系紧张而怂恿鸠摩智夺取六脉神剑的不择手段之种种。只单说他精心布局的改变了萧峰一生命运的雁门关战役那一大手笔，当年他集编剧导演策划于一身的这场大戏，并没有达到预期的轰动效果，使之能坐收宋契之争的渔人之利。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正是当年那场悲剧的小主人公那个周岁小男孩日后彻底改编了故事的结局。（萧峰的舍身取义，化解了宋辽之战，当然这时慕容博已看空一切。）很多时侯人算不如天算，由他亲手做的这个局，更是导致他对儿子教导的失败（因他不得不假死，从而不能对慕容复直接尽教育责任）。当然如果即使有他对慕容复的精心栽培，亦不过是龙生龙，凤生凤，慕容家的孩子会做梦。但至少能使慕容复在气度上不至于那么小家子气（逍遥派掌门人无涯子摆下围棋珍珑，慕容复解棋之时，鸠摩智说他“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足见其不能堪当大任。）。雁门关这一局除了显示他是一个阴谋者外，还真令人匪夷所思，更衬得他的智商情商与其江湖地位颇不相称。不知他为何一时被油蒙了心做出了这么一件损人不利己一举多失还不开心的事，真可谓脑残阴谋家。

　　真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以天下人之安乐为己任。昔商汤讨桀，武王伐纣，无一不观其在位者无道，苍生无幸，气数将尽才奋而起之，所以能上顺乎天，下应乎地，中和于人，从而一举成功。 君子以其厚德载物方能立身成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无不是泽备苍生垂范后世。反观慕容氏则是想制造混乱复兴大燕。慕容博在少室山上对萧氏父子提出以自己的生命，换取萧峰助慕容复恢复大燕，看似为民族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冠冕堂皇，但究其实质则是为了一族之利，不顾天下万姓之安危。而德未修，感何能至？至此目的已不高贵了，手段更显下劣。且不知枪杆里面出政权，不积蓄财力招兵买马，组织人力物力。整日价躲在少林偷学武功，就想挑拨离间，借力打力，隔空传空，一味的玩弄些见不得人之阴谋，于是传来传去一场空，终不能成大气候。到头来机关算尽，黄梁一梦。不过最后慕容博的梦是醒了，不只是复国梦的清醒，更是了悟生死，看透世情的大觉，“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而他之前种的因却由他的儿子慕容复来继续承受，可惜那曾与北乔峰齐名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就这样永远的生活在家族编织的梦中之梦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做人不能太慕容。

   诚然没有梦想的人生是黯淡无光的，人活于世贵在立志，但要对自己有正确的定位，方能塌实筑梦。慕容父子如果早能放下千秋家国南柯一梦，也许会过上一种普通人的生活，虽不繁华耀眼，却也优雅闲适，平常心即道。人生不过百年，不必给自己扛一副不能担当的千岁担子。人不能太执着，而应随遇而安，随缘而做。不求灿烂，但得心安。

　　最初我看到慕容博就不爽，很希望他有一个罪有应得之下场。然世事难料，金老的一支笔更是出人意料。竟给坏事做尽的他安排了一个戏剧性的峰回路转，几乎和鸠摩智有异曲同工之妙。让少林寺中执杂役扫地的无名无姓的灰衣僧，举手投足间便制伏他和萧远山，并告之其业缘因果。在扫地僧的点化启悟下，他和萧远山这对老冤家竟一起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柳暗花明般的生命历程。慕容博终于明了了“大燕复国是空，不复国亦是空。”诸法无所有，不可得，毕竟空。于是熄灭妄心，皈依佛门。我也因之懂得人要有藏污纳垢之心，水至清则无鱼。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不管好人坏人，究其本质其自性本心皆是一如。

　　众因缘生法 我说即是空 亦为是假名 亦是中道义
　　未曾有一法 不从因缘生 是故一切法 无不是空者

暮霜晓阳

先顶后看！

信以为真

绝对是学术帖！

周不通

看开始吧，我准备溜，硬头皮看下来，确实可圈可点。

周不通

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说我对慕容的领悟。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的人有这样的歪心思，一辈子难跳出去。并且看不出来，在自己的圈子不亦乐乎。还认为别人不如他自己，看不懂自己。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认知力，表达力高低就不说。机关算尽，几人讨好?痴傻之人，福寿天齐。质量高低，事实说话。

风入松

我看的第一部金庸小说就是天龙八部。好多年了吧。
我忽然有欲望想重新看一遍金庸小说。应该跟当年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了吧。

远烟空沫

花若叶 发表于 2021-4-7 21:19
金庸小说，天龙第一啊。

我的排名也是

远烟空沫

吾二悟 发表于 2021-4-7 21:20
远烟也看武侠小说啊？

好久不见二悟，先问好。武侠，学生时代看了一些

远烟空沫

特有学问 发表于 2021-4-7 21:27
天龙八部，金庸成熟期的杰作。

是的，巅峰之作

远烟空沫

暮霜晓阳 发表于 2021-4-7 21:47
先顶后看！

正确的打开方式 ：）

远烟空沫

信以为真 发表于 2021-4-7 21:47
绝对是学术帖！

绝对不是，信手之作 ：）

特有学问

远烟空沫 发表于 2021-4-7 22:31
是的，巅峰之作

作品排名，排在第二位，第一位鹿鼎记。金先生自排。

远烟空沫

周不通 发表于 2021-4-7 21:53
看开始吧，我准备溜，硬头皮看下来，确实可圈可点。

哈哈，和羞走 ：）

特有学问

远烟空沫 发表于 2021-4-7 22:33
绝对不是，信手之作 ：）

信手即学术，让别人活不？

奶茶七分甜

先生之后，再无武侠。

远烟空沫

周不通 发表于 2021-4-7 21:59
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说我对慕容的领悟。

大智若愚乎？

远烟空沫

风入松 发表于 2021-4-7 22:09
我看的第一部金庸小说就是天龙八部。好多年了吧。
我忽然有欲望想重新看一遍金庸小说。应该跟当年的感受完 ...

肯定会不一样了

远烟空沫

特有学问 发表于 2021-4-7 22:33
作品排名，排在第二位，第一位鹿鼎记。金先生自排。

对，第一名有些争议 ：）

远烟空沫

特有学问 发表于 2021-4-7 22:34
信手即学术，让别人活不？

难道居然真的学术了？

拍岸浪

慕容家的，都悲情
虽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从出生起就背负着太多
到不了也忘不掉更放不下
若换成咱们，不一定就会比他们好

远烟空沫

奶茶七分甜 发表于 2021-4-7 22:36
先生之后，再无武侠。

看来奶茶是金老忠实读者

远烟空沫

拍岸浪 发表于 2021-4-7 22:44
慕容家的，都悲情
虽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从出生起就背负着太多

对，宿命意味

老剑

看小烟读书，想起自己读书，一样都是读书，这差距就大了。
所以，必须是我老大啊

远烟空沫

    三、宿命英豪 有泪如倾 萧峰

　　来来来，五花马，雀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萧峰来了。
　　
    他有两个名字，乔峰，萧峰。

　　更愿意称他为萧峰，觉得萧字不仅有“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铺天盖地，更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黯然神伤。

　　在金老小说的几大种子男主角中，如果说具有“仁义礼智信”儒家范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郭靖赢得的是人们无比尊重的话，那兼具闲云野鹤之道家气韵和超逸不羁之魏晋风范的令狐冲则让人更多是倾慕艳羡。而萧峰，其雪野苍狼的孤独气质，古希腊悲剧意味之无奈宿命带给人的却是无尽唏嘘的窒息难受。

　　萧峰的开篇仿佛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澎湃汹涌的豪放诗篇，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威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概；万马奔腾般酣畅淋漓的强大气场；穿金裂帛的磅礴气势以及末路激昂，一路排山倒海呼啸而来，令人不得不仰视之。结局却是“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的销魂词章，是生命个体在强大命运面前无力超脱最有说服力的象征。

　　萧峰，他的人生在他一岁之时就因一场中原群雄因奸人布局而引起的雁门关一役而发生转折，背负了胡汉恩仇的深重宿命。

　　生活和他开了最残酷的玩笑，命运给了他最荒谬的过程。

　　尽管他一出场便以出色的智勇双全、过人的沉着冷静、恩威并施的领导能力平息了丐帮的杏子林之变，然这场变乱却带给了他人生道路上的惊天逆转。从此他由汉人变成了契丹人，由高高在上受人尊重的中原武林大帮帮主变成了他平时最为愤恨的契丹胡虏。这是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角色转换，来的太突然。然而命运并没有就此放过他，随后他又背上了杀父（养父）弑师的逆天罪名，紧接着更是进行了一场为了医治阿朱而和诬陷误解他的各路中原豪杰的大开杀戒、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令人胆寒的自我毁灭式的聚贤庄大战。

　　至此他的人生悲剧一发不可收拾。虽然在聚贤庄之战后他得遇了人生中的慧眼识英之红颜知己阿朱。冰雪聪慧 、精灵顽皮、巧笑倩兮、风致嫣然的阿朱带给了他人生中一段最短暂最幸福的时光。然风中寒盟终成梦，塞外牛羊空许约。以阿朱的绕指柔情还是没能化解他心中百炼成钢的戾气和愤懑，他终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寻找真凶的不归路。

　　在天台山上智光大师（从这看金庸应该读过佛家著名的天台宗典籍，天台宗的智者大师有东方小释迦之称。书中的智光大师和智者大师有一字之差，而地点则直接取了天台的名号。）的“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的一番开示并没有使他开悟，他依然以如飞蛾扑火般的执着追逐着真相，最终导致青石桥畔阿朱的香消玉殒。这又一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击败了他，从此即使是南苑大王的显赫也挽不住他的心灰意懒。

    然萧峰终是萧峰，骨子里虽带着苍狼的气息，却毕竟受到了中原师父们多年仁义之教悔和熏陶，阿朱的死也唤起了他被仇恨蒙蔽了的眼目和心灵的理智。

    以前在他是乔峰的时候，他只知道宋人饱受胡人的欺凌。在他成为萧峰后，他也看到了唱着匈奴人的哀伤凄凉的“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歌的契丹人的苦楚。到这里虽说他看似勘破了狭隘的民族主义，但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念的排位上，终是守护本民族利益不受侵害为首。问题的关键是：他既是胡人，又是汉人。这便是他的无奈。当他人生中两个关键性的选择来到他身边时，这个虽有着不能“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普通人一面的昔日丐帮帮主，表现出了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的不折不扣之英雄气概。且看少室山一段，当慕容父子以共分天下相诱之时，他大义凌然，断然拒绝，心系天下百姓之安危，尽显菩萨心肠（扫地僧语）。到了尾声，这个生在契丹、长在大宋，两边倍受煎熬之人，加之阿朱已死，再无留恋，最终上演了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舍身取义。　
     
     存在主义者们可以认为萧峰最终用自杀成就了他的自由选择，可萧峰的选择却是齐泽克所谓的被胁迫的自由选择。就他本人来说，他的自杀终究不是在探讨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而是勘破了民族主义，纯东方式的杀身成仁，舍身取义。

    在最后的舍身成仁之前有这样一段：“萧峰热泪盈眶，走到树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真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禁不住令人潸然泪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深情如海的男子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浮生漫漫，何以解忧？长歌当哭，有泪如倾。

老剑

远烟空沫 发表于 2021-4-7 23:10
三、宿命英豪 有泪如倾 萧峰

　　 来来来，五花马，雀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萧峰 ...

萧峰是真正的悲情英雄，年少时总是惋惜他的结局甚至迁责于金老的绝情，如今才懂得，这个人设就注定了他必须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