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涉江采芙蓉 于 2021-5-28 22:11 编辑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
其奈公何!
崔豹的《古今注》记载了本事,这个故事的梗概如下:一个狂人提着壶过河,紧追其后的妻子高喊着阻止他不要那样做,结果,没起作用,狂人在河里被淹死了。其妻很悲伤,便援箜篌,自弹自唱了这首怨忧的歌谣,之后,也投河自尽了,这算是上幕。这首歌词之所以神奇地流传下来,是还有一个神奇的下幕。他们夫妇二人的死亡之旅偏偏被不远处的一个渔夫看见了,他记住了这首词曲,回家告诉了他的妻子,结果,颇识乐理的妻子被深深打动,记录了这首词曲。再后来,曲子也失传了,歌词却被文字留住,便是这首《箜篌引》。
为了清楚、条理起见,笔者把这有四个人物的故事分成了上、下两幕。
这首简短的歌谣曾被誉为妇女殉情的经典之作而与另一首长诗《孔雀东南飞》相提并论,但它不像《孔雀东南飞》那样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它很突兀地把结局摆在了你的面前,你无从知道起因,它有许多谜团等待人们去破解,诸如是什么原因促使那个“狂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渡河呢?其妻之死真的只是殉夫吗?是否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更难以让人理解的是那个船夫,他竟然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并以惊人的镇定目睹了其死亡的过程,并那么清楚地记住了词曲的内容?等等。这些都给了后人广阔的思维空间,以至人们都以各自的感悟方式去剥离那些迷雾,但问题仍然很多。
先说上幕。最直接的感受是它的震撼力:“叫你不要渡河!你偏偏要渡河!掉河里淹死了,拿你怎么办呢?”不管你知不知道本事,仅此伤心的悲叹就足以使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悲怆之情,那种万般无奈、孤立无援的悲伤直刺你的感官,使你也突然身临其境,那匹滚滚而来的河水,作为一个你必须正视的问题扑面而来,你该如何选择呢?这首歌谣的意蕴早已超出了故事的叙事氛围,它敦使每一个试图走近它的人屏气凝神,驻足思考。
狂人一路狂奔,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是想干成一件事:渡河。他在进行这次尝试之前,已很清楚那种悲惨的结局;但他对现状再也无法忍受、无法苟活,他下定决心,奋力搏击,要突出重围。有时一种不幸的结果并不能说明事情本身的荒谬,相反,倒能昭示一种深刻的哲理。生存或者死亡,到彼岸去或者殒命途中,这些似乎都已不重要,要紧的是去做,去鲜活地开放,而不被周围的环境窒息。他是一个卓越的先行者,他努力要在人们想所未想的壁垒中开出一条路,虽败犹荣。他注定渡不过那条险恶之河,注定摆脱不了与这条河的联系,当他最终脱离与这条河的联系时,事实上被这条河流吞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珍贵,当生命被不加珍视的时候,他生存于怎样的环境之中,他的行为促使人们思考那个无法让他存活的空间。自己消灭自己,是以一种彻底的方式对其生存环境的否定,是彻底与其生存的环境划清了界限。
人的一生是很难选择生存环境的,总是被命运捉弄,你可以叹息生不逢时,却注定被某些河流阻隔和围困;人又是如此渴望达到彼岸,这就是理想,因之而生希望,因之而生力量,但却很少有人能真正渡过这条河的。大多数人直到白发皓首,仍在此岸苦熬,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因再也无法忍受其环境的压迫,便决然渡河,以个体的毁灭完成一次悲壮的旅行。他们不想借助任何桥梁和船只,不想取巧任何捷径,他们只想以自己实际的行动在河流之中留下一道真实的痕迹,一抹鲜活的符号。他们沉没的只是肉体,而精神却在彼岸熠熠闪光。
我们看着这个狂人消逝于波涛翻滚的河流,这个结局很让人怀疑,我们所努力要揭示的一切,拼命所追逐的一切是否真正能够达到目标,是否真的那么美好?我们自身是不是也在同一条河流中沉没而不知不觉?它甚至促使我们清醒地走上这道河岸,注目那浪花飞溅的河水,于是,悲伤眨眼间盈满双颊,这是一条多么悲伤凄苦的河呀!
狂人之妻也追到了河边。她与她正在沉没的丈夫只有这一匹水的距离,但这是一匹遥远之水,是通向另一个世界之路,她也必须尽快做出选择:离去还是留下。她悲愤地哭出了这首歌谣,作为丈夫的安魂曲,作为绝唱,使上幕的剧情达到了高潮,但还有未唱出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层涵义:“我该怎么办呢!”她很快以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大幕沉重地落下了,一切的画外之音便成多余。
表面看来,其妻之存在是为了使其夫更好地存在,其死亡也似乎是在殉夫。实际上,她沉醉于两个人的世界之中而不能自拔,只要有这个小世界存在,周围的任何事情都无法磕开她自得其乐的生活;为此她精心呵护,小心缝补这片生存之隙,她很珍视这片生存之隙,她不会轻易破坏这相对的稳定。她还有一个更艰巨的任务,便是时刻小心翼翼地紧握缰绳,她对丈夫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不止是担心,更多的是惧怕,她不时地唤醒梦游的丈夫,使他睁开眼睛,看一看周围现实的世界。不幸的女人啊,这个执缰人,当她蓦然回首,发现握在手里的只是一截断开的缰绳,那匹野马已狂奔而去,追之不及,她的无奈与悲伤便倾巢而出。她的死亡是要去追寻逝去的世界,是要找回留之不住的愉悦时光。她很清楚在与环境的抵抗中人是多么弱小,她只想保持自己的一方净土,当这方净土不存在时,她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她之死,是在殉一种生存状态,她不是要渡过河去,而是要死在河里,她的目标是那样明确而清晰。上幕到这里全部结束了,但还有一个幽灵,一个传承人,他最后完成了比死亡更难做的任务。
下幕。在上幕中了无声息作为幽灵存在的那个渔夫,下幕中作为真实的人站在了前台。
在这之前,我们仍需回顾与分析一下这个渔夫在上幕中的不作为及其心态。他是这个事件中唯一的一个证人,冷静得惊人,镇定得惊人,他亲眼目睹了狂人夫妇的死亡之旅,并以自己的方式感受了那种生命的转瞬即逝。有人对他的冷漠与无为难以理解,甚至对这个渔夫不伸出救援之手而感到极为愤慨。既身临其境又是旁观者的渔夫与同样是旁观者的我们一样,心灵受到了震撼,他对瞬间捕捉到的这个片断来不及思考,便被其浓烈的悲剧气氛所感染。一种死亡之美、一朵黑暗之花就这样突然间定格在他的思维里,他的不作为是出于震惊,在震惊中,他的意识在凝固并失去方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已无力打破这种旷世之悲,只能任其随波逐流,就这样他长久地坐在船帮上,直到从这种状态中被唤醒,一切都似乎没有发生,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河水仍在击打他冰冷的脚趾,小船仍在摇晃。
难道一切竟都这样完结了吗?船夫并没有真正沉默。当他走出那种痴迷状态后,他回顾了这个不知道原因的结果,把那首歌词与曲调坚硬地刻在了记忆里,然后默默地站起;此时,他倏然发现自己与这条河流竟是如此接近,他几乎随着自己的哼唱涉河而去,他立即感到了潜在的威胁,感到了这首歌谣的力量,他几乎背负不起如此的重量。他一路狂奔,遁入家中。
接下来的事情是渔夫的妻子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这首著名的经典之作得以流传至今。
自杀是与现状割断最后的联系,也最能体现人性之伟大。当人们指责或者惋惜这种不该发生的故事时,更重要的是要为他们独立的人格而击节称叹。正是由于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实践,我们才得以传承某些弥足珍贵的东西,也才能慎重对待我们所面临的每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