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舞婆娑 于 2021-6-5 18:06 编辑
红面是鄙乡对高粱面的昵称,区别于白面。高粱是忻州地界几个县昔年餐桌上的主食。农民地里收割的除了玉米,就是高粱,再就是谷子黍子糜子。麦子也有,盖因产量低或盐碱的土壤不适合种植,不占主席。我幼时,吃顿包子饺子是奢侈的事儿,要吃到肚皮滚圆才肯罢休。
揭开锅,箅子上多是红面做的吃食。
一
高粱面,也叫茭子面,红面。
公道说,红面不难吃,难在做,费时费工,还有与之配伍的菜肴。
农家的高粱面,通常要磨三遍。石磨磨第一遍,过筛,滤出头等面(乡音叫头栏子),白,细;再磨,过筛,是二等面(二栏子),微红,口感尚可;剩的面再倾入磨眼,推动磨杆,看颗粒差不多又成一片了,过筛,是为三等;余下的皮渣,俗称红皮,是喂猪的好饲料。穷苦人家,还有磨四遍的,或掺了皮渣切小块蒸,咸菜汤醋汤浇了吃。
乡下的光景,靠咸菜汤和醋,调出滋味。
晋人喜食醋,多与常食高粱面,豆面等杂粮有关。酸碱中和,味和胃皆大欢喜。
二
高粱面需使磨磨出来,所有的粮食都要经过碾磨。豆子一类上碾子,工程比推磨艰巨。
隔壁三姥姥家院子里有一盘大磨,跟前的几家都在上面磨粮食。人工推,我记得那头拉磨的毛驴,灰色,个子大约不高,是年轻的毛驴,眼睛被黑布做的眼罩蒙死,在磨道里一圈一圈趟着。它劳作的时光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眼前举着鞭子役使它的异类。
那头毛驴很快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力。磨两端的磨杆由于长时间揣摩,油润可鉴。我伏在磨杆上,双脚离地,想象着飞翔的快乐。
三
我们在城乡分工的环节中划归城市户口,吃供应。每个月的粮食本上写着全家人的口粮数额。除了白面被抬举成细粮,高居粮食榜首,其它杂面统统称为粗粮。细粮从最初的百分之十五增加到百分之二十五,与此对应的油也从每人每月二两涨到三两,买面的人脸上透着喜色。
粗粮可自由选择,多数人家买的高粱面要比玉米面多。那个年代大家的胃口极其相似。
供应的高粱面不分等,好赖一笼统。时有街坊从粮油店买回好一点红面,便会互相转告,家家揣粮本捏布袋趋之。
高粱面传统的做法是搓鱼儿。几尺长的面板,掐出指头肚大小的剂子,两边排列,双手开始搓,搓成二尺许,毛衣针粗细,即告成功。铺满一篦子的鱼儿,双手不停搓,要个把钟头才能完成。巷子里有搓鱼儿的妇女,单手五根,搓起来鱼儿来回活泼泼滚动,煞是好看,我估计是鱼儿名字的由来。我手指拙笨,只能搓三根,再多就粘在一起,常感羞愧。
搓好的鱼儿笼屉蒸十到十五分钟,锅里夹带一钵葱油汤,出锅时浇鱼儿吃,再配点黄瓜蒜泥的,就是一顿平常的吃食。
挨到冬天,缸里的腌菜发好,酸菜,芥菜,酸白菜,得乐(甘露子),齐齐上来,和高粱面如膝似胶。我怀疑,腌菜是上天赐福吾乡专门来和高粱面合卺的。
档次高的,弄碗肉臊子,那是享受了。
有穷人家,一碗茭子鱼,舀一勺咸菜汤,再舀一勺自己酿的醋,田里回来的人,端着大钵碗,吃得吣汗。
高粱面可以煮着吃,比如饸饹,也叫河涝;还可以擀面条,推饽饽,时兴的叫法是猫耳朵;还有擦擦,撰成圆皮儿包裹各种菜馅。我姥姥爱做一种葱叶子卷的卷子,葱碎拌了油盐,蒸出来破破烂烂,我们戏昵“讨吃的铺盖”,却是好吃。
四
煮红面无论哪种花样,都离不开一样东西:榆皮面。榆皮面,故名思意,榆树皮压制而成。传统做法是:扒皮,去表面糙圪垯,碾子上碾出来。红面和榆皮基本是一大碗茭子面,一把榆皮,两厢粘合,轧出来的河涝韧性,爽滑。和荞面河涝不同,荞面要点石膏把硬,汤清面滑,吃时有石灰味儿。论起来,荞面河涝更上档次,可能是造型上更养眼吧。吾独喜红面。
晋地榆树多,打家具,置办棺椁都是不二选择。卖榆皮面的也就多起来。
五一回家,居城西的二表姐过来,送了榆皮面。二姐住处斫树。老榆树。树皮没人要,二姐中午趁着工人休息辛苦扒了皮。碾子是没有了,去电磨粉碎,捏之绒绒的。我外行。二姐和母亲说是好榆皮,次日擀了面条,果然好吃。
二姐说,市场上卖的多是假红面,怕我上当,又送来几斤真正的高粱面。早晨摘了槐花,挑拣好。我抓一把咀嚼,满口槐香。
邀朋友喝河捞,带了一小袋槐花,当下酒菜,众人皆赞,说难得。
假红面一说,早已有之。近年粗粮价高,本地小米红面一斤卖到六七块钱,一时洛阳纸贵。有贩子去乡下收红皮,粉碎了掺进白面里,再加一点淀粉,名曰假茭子面,价钱比真红面贱一半。我去市场来回转,色泽上不好区分,吃起来,也有红面味儿,但第二顿硬邦邦,假的终究真不了。
都叨了高粱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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