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做土匪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这话如果一不小心让神秘的有关部门听到了，会很不高兴的，然后有关部门会找出一千个幸福的砖头砸得你晕头转向，然后你就可以用你黑色的眼睛寻找光与明了。如你所知，土匪的黄金时代早已过去。
虽然不能妄想复辟土匪时代，但还是允许回忆一下的，美其名曰忆苦思甜，但说老实话，那段回忆一点也不苦，——至少对欧阳土匪来说是这样的。
欧阳土匪自从占山为王后，幸福地做起了土匪。由于骨子里抹不去的文艺情结，加之业余时间无聊，所以还会时不时搞一些艺术创作，除了搞音乐，他偶尔还写诗画画什么的，这些作品虽谈不上如何完美，但在那个既没有地沟油也没有三聚氰胺的缺乏想象力的年月，我们不必过于苛求，而山上众匪本来就是他的粉丝，他们为老大的存在而存在着，为老大的文艺而文艺着……受环境熏陶，打劫的时候，要不来点艺术，根本就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土匪。如果你经过他们的山头，看到几个仙风道骨的家伙坐在路中间正用古筝弹奏《笑傲江湖曲》，那就乖乖地交钱吧，那些乔装成观众的土匪们脾气是很暴躁的，不要惹他们。
商人们一向很懂得安慰自己，他们认为，花一些钱享受一次视听盛宴，其实还是蛮值得的，表演结束后，说不定还会得到一些有趣的纪念品，这就让他们更加开心。被艺术打劫，总比被那些狗屁不通的土匪们打劫幸福多了……
二
童话大王郑渊洁告诉小朋友们，聪明的猫咪从来不会把主人家的耗子一次性赶尽杀绝，因为那样它们便失去了利用价值，这叫猫咪生存法则。其实多年前的欧阳土匪就已经很明白这道理，他制定出几条土匪规则，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要对那些商界朋友太狠，不能把他们一次搞死，他们被搞得倾家荡产了，谁还会为土匪的生活埋单？眼光要放得长远一些，得给他们留条后路，让他们继续做生意才是，这样双方才会达到一个双赢的结果，多好。土匪规则赢得了众匪的一致认可，还是老大高瞻远瞩，老大神人也，不光会搞文艺，还会搞经济啊。
由于欧阳土匪的高瞻远瞩，许多商人都千里迢迢跑到欧阳土匪这里，变着法的让欧阳土匪抢劫他们，——土匪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被前一家匪帮抢劫过的，其他山头的土匪就不能实施第二次抢劫了，商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反正迟早是要被抢的，为什么不让可爱的欧阳土匪来抢呢？这帮土匪温柔又体贴，又多才多艺，被他们抢，我们心甘情愿！
这就让其他匪帮感到很头痛，靠，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土匪市场几乎被欧阳帮给垄断了！这当然不行，我们必须要想办法自救！几个老大马上举行了一次碰头会，会上大家都表现得很激动，有至少三名老大休克未遂一次，至少两名老大自杀未遂一次。会议结果是，他们也要搞文艺演出！
你们不是会唱小曲吗？我们会唱艳曲！你们不是会作小诗吗？我们会做淫诗！你会还会画画？我们不但会画春宫图，还会跳脱衣舞！
文艺，这一神圣的词汇由此成了人尽可夫的婊子。那个时代并没有反三俗之说，各路商人一看到有更火爆更露骨的文艺演出，双眼立即迸射出黄色的小火苗狂奔过去，他们是如此放纵自己的低级趣味，欧阳土匪的生意无人捧场，土匪山庄很快就要倒闭了。
怎么办，怎么办？兄弟们围着欧阳土匪，我们的美好生活难道从此烟消云散了？
欧阳土匪沉思片刻，然后问兄弟，我们是不是应该来个以毒攻毒？兄弟们不解，如何以毒攻毒？
三
欧阳土匪笑了，我们可以比他们更加放荡啊。
兄弟之一惊呼，老大你堕落了！不过比起吃饭来，堕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沉痛地顶你……欧阳土匪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沉痛的？越堕落越快乐嘛。我们也要吃饭啊。此一时彼一时嘛，都没饭吃了，还搞狗屁的文艺。
兄弟之二哭了，老大，虽然你堕落了，但因为你是我们的偶像，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决定支持到底！兄弟之二说着说着慷慨了，大吼一声，呔！我媳妇的艳舞跳得不错，我就先把自家媳妇给贡献出来！
此言一出，众匪都吃了一惊，然后马上都觉得很惭愧，瞧瞧人家才是当之无愧的铁杆粉丝，比起人家来，咱们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欧阳土匪盯着兄弟之二，当真？兄弟之二挺起胸膛，当真！果然？兄弟之二举起拳头，果然！欧阳土匪笑了，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兄弟之二热泪盈眶，我只为偶像而活！
欧阳土匪环顾众人，你们呢？你们是不是都是我的好兄弟，好粉丝？众匪面面相觑，过了几秒钟，开始进行献爱心比赛，当然！老大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一时间群情激动，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给挖出来，有媳妇的贡献媳妇，没媳妇的贡献姐妹，最悲壮的一位居然要把自己的老母亲给贡献了。
欧阳土匪神色忽然显得有些悲伤，那好吧，今晚你们就收拾行李。
众匪有些搞不明白，收拾行李干什么？欧阳土匪说，回家。带上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姐妹，你们的媳妇——回家。
众匪大吃一惊，为什么？老大，我们要跟你同生共死的！欧阳土匪反问大家，可是我又怎么能跟一帮禽兽同生共死呢？众匪大惑不解，偶像，我们咋忽然成了禽兽呢？
欧阳土匪微微叹息一声，我忽然发现偶像是一种危险的动物。因为粉丝会因为这个偶像连自己都丢了，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要了，并且居然还无耻得如此理直气壮，对不起，我很惭愧，因为我培养出了一群禽兽。我们天天朝夕相处，我很害怕受你们的影响，有一天跟你们一样也变成禽兽，所以我只好自私地让你们回家。欧阳土匪这话声音虽轻，但语气却坚决得不容置疑。
四
土匪山庄一夜之间人去山空，陡然变得冷冷清清。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欧阳妈妈问儿子，我们以后该如何生活呢？
作为一名志向远大的文艺青年，欧阳土匪经过一番考察，得出一个乐观的结论，养猪是一项很有前途的职业。因为除了不吃猪肉的人，大家几乎都吃猪肉。
欧阳爸爸表示强烈支持，太好了，自从跟你上山以来，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猪走路了，作为一个农民，它们总让我感到亲切。
欧阳妈妈却有些不以为然，对欧阳土匪说，你天天跟猪打交道，将来会不会变成猪？
欧阳妈妈说这话是带些怨气的，因为儿子忽然把所有人都给轰走了，她很不习惯，她喜欢热闹。她嘟嘟囔囔地说，要是有个儿媳妇，至少也可以陪我说说话，你要老娘天天跟猪说话啊？
当妈的不管什么事都要扯到媳妇身上，欧阳土匪对此表示无奈，有一天他从山外带来一个黑匣子，说，这是传说中的收音机，美国真妮子牌的，我媳妇就在收音机里，以后你想听她说话，就拧开这个按钮。说着他把收音机拧开，声音便从里边传了出来。
声音是好听，可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要这样的儿媳妇有啥用？我还是想我以前的儿媳妇西门淑女，又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多好的闺女啊。欧阳妈妈总是不满足。
是啊，西门淑女在哪里？其实我早已原谅你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欧阳土匪想她的时候，想她的时候很痛苦，痛苦的时候只想她。
那个曾经为了他的事业不顾一切的女人，做事虽然有些糊里糊涂，但早已让欧阳土匪万劫不覆。当初怎么那么傻呢？怎么就眼睁睁让她走呢？既然两个人如此相爱，又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呢？
五
养猪事业发展得很顺利，过了大概半年时间，养猪场已经具有相当规模了，每天早上八点半，收音机就会传出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欧阳家的猪，纯天然，无污染，轻轻一口，黯然销魂，欧阳家的猪，就是这么自信！
那时候做广告还是很便宜的，每月给电台送一头猪就行。不像现在，你就算送一个养猪场，人家也不一定买账。所以许多养猪人只好在猪身上做一些手脚，比如搞一些瘦肉精什么的。
广告效果不错，那时候的人不像现代人一样，处处充满戒备，那时候的人很容易相信传媒，很容易受广告的感染，所以会从大老远来买欧阳家的猪。每头猪都那么娇憨可爱，健康活泼，并且善解人意，它们深深地理解主人，每次和主人离别的时候，它们总是表现得很坚强，它们用多情的眼神安慰主人：主人不要伤心，我们走得无怨无悔，因为至少你曾经带给我们那么多的快乐好时光……
欧阳土匪觉得自己活得非常踏实，因为他不再受良心谴责了，他是靠劳动致富的，劳动人民才是最光荣的！
有时候他想，如果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不错的。谁说搞文艺的就不能养猪了？养猪，其实也是一门高深的艺术啊。
要果真如此的话，小说已经可以结束了。但是……天有不测风云……
编故事的人通常都是混蛋，他们不约而同地跟自己创造的主人公有仇，所以千方百计要让主人公们活得不自在。你说主人公本来过得好好的，干吗非要来个不测风云呢？你让大家跟着主人公一起幸福一下不行吗？这不明摆着是没事找抽嘛。
六
我们知道欧阳土匪一直活得挺简单挺单纯的，即使在做土匪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也很喜欢他的简单和单纯，但是有些人却很不喜欢，比如本小说的配角们。
这些配角包括欧阳土匪的粉丝和对手们。粉丝们看到曾经的老大现在居然做了养猪大户，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老大啊，你在我们心目中一直是那么伟岸潇洒，那么玉树临风，即使你赶我们走的时候也是那么纯爷们儿，可是你现在怎么就居然天天跟肮脏的猪待一块儿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多么多么地痛心疾首啊。粉丝们都是很爱面子的，要跟别人说起来我们的偶像是一养猪的，多丢人啊。他们想不通。
曾经的对手们呢？也就是其他山寨的土匪老大们，要说欧阳土匪归隐对他们是好事，他们本该高兴才对，但是他们就是高兴不起来，事实上他们觉得自己被羞辱了。靠，还没跟你怎么玩呐，你咋这么轻易就撤了？你让江湖人耻笑我们胜之不武，太他妈不给面子了。江湖人都是很爱面子的，要跟别人说起我们的对手是一养猪的，多丢人啊。他们想不通。
如此一来，欧阳土匪的粉丝和对手就形成了一种惺惺相惜般的共鸣，而经过谈判之后，他们甚至达到了心心相印。所以说，一个人千万不要有什么粉丝，爱得太疯狂了，爱你爱到杀死你，随时会把你架到火上烤。
偶像的粉丝和偶像的对手达成一项协议，粉丝负责破坏欧阳土匪的猪场，对手们负责绑架欧阳土匪的父母，一定要把欧阳土匪再次变成土匪。——这正是国人的尴尬：不管是好人还是坏蛋，因为面子问题，大家都变得阴险起来。
七
电台的广告词又换了，一个乖巧的女声嗲嗲地说，你为什么喜欢我？然后一个浑厚的男声很深沉地说，我喜欢你就像欧阳家的猪一样。女声不高兴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男声很抒情地说，你们都是白白的，嫩嫩的，滑滑的……女声释然了，哦，原来是酱紫啊！男声充满自豪感：欧阳家的猪，天天好滋味！
但是广告刚刚发布完毕，电台马上向广大听众朋友表示深切歉意，亲爱的听众朋友，今天恐怕吃不上欧阳家的猪肉了，本台刚才的广告宣布无效，因为昨天晚上欧阳家的猪场已经不存在了……
粉丝们给欧阳土匪留了一张字条，老大，只要你做回你的土匪，我们依然是你的兄弟+粉丝。
对手们给欧阳土匪也留了个字条，欧阳同学，只要你做回你的土匪，你的爹妈就是我们的爹妈。
你看那时候的粉丝和土匪都很实在的，敢爱敢恨，勇于承担，现在的人真没法跟他们比。现在人越来越不诚实，越来越虚头八脑，所以他们也越来越不讨人喜欢。
欧阳土匪找到了他的对手，斩钉截铁地撂下一句话，只要你们敢动我父母半根毫毛，我让你们统统死无葬身之地！对手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你只要做回你的土匪，万事好商量！没想到欧阳土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关系，我现在就回去做土匪！
欧阳土匪说到做到，回到山庄就扯起一面大旗，五个大字迎风招展：老子回来了！消息顷刻间传到众粉丝和众对手耳朵里，大家都很兴奋，粉丝们很快簇拥着欧阳土匪的父母来到山庄，一起高呼：恭喜老大归位！
欧阳土匪冷冷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滚！
粉丝们惊呆了，老大，为什么让我们滚呢？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欧阳土匪的神情充满了厌倦，因为我发现除我之外，你们根本不配做土匪。
这话虽然充满浓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味道，但的确达到了让众人羞愧的效果，因为那时候的英雄都是货真价实的。
八
从此欧阳土匪继续做起了土匪，对手们原本以为只有他一个人难成气候，慢慢就会被饿死，这样他们就可以很舒心地继续从事土匪事业了。但没想到一个更加严峻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的破坏反而更加成全了欧阳土匪。
欧阳土匪的生意居然比从前更加红火，过往的商人经过他的山头，买路钱给的更加积极，他们终于被欧阳土匪强烈的个人魅力彻底征服。
有几个脆弱的老大混不下去，没办法给兄弟们交代，只好羞愧得自杀了。其余的老大又举行了一次碰头会，一位老大仰天长啸，欧阳土匪不写淫诗，不跳艳舞，凭什么生意比我们要好？
另一位老大摇头叹息，如今大家的欣赏口味都普遍清淡了，何况许多人也意识到重口味影响家庭和谐，已经不会轻易受三俗的诱惑啦。
大家商量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看来我们实在没有做土匪的天赋，改行吧。
改行干什么？养猪啊。他欧阳土匪养猪可以发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养猪？
九
由于土匪们的想象力过于贫瘠，只知道一味盲从，只知道走别人走过的路，所以他们注定没什么大出息。所有土匪大量养猪，让猪肉市场竞争非常残酷，到最后居然发展成买一斤猪肉送一头猪的人间喜剧，养猪人和猪只好抱头痛哭。但是不必过于煽情，因为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
欧阳土匪后来怎么样了？用不着替他担心，即使不做土匪，不去养猪，他还可以搞艺术，对于许多追随者来说，他本身就是艺术的化身，有丰富的阅历坐镇，已经不必为了生存去制造任何噱头。翻来覆去的江湖，左冲右突的岁月，生活一直在狂奔。
作于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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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6-13 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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