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半,民间鬼节。家里有逝去的亲人的,总惦着烧纸。
北京,居大不易。俟晚九时许到黎明前,大街小街十字路口四个角位,腾起一团一团的火苗,其时路人,车马甚多,广场舞跳得火热。祭祀者不管不顾,无视霓虹人喧,兀自守着划的圆圈,把自己和已故的亲人圈在一起,默默哀悼。
生者和逝者以极其简单的方式匆匆一晤。一人一圈,各自为政,彼此互不搭界,烧毕,匆匆离去,也少有悲戚,或者,都在心里吧。这般,有点像探监。据说探监者就是在一个个小孔中递话。旋即,环卫工人的大扫把到了,大鬼小鬼,统统归于一撮。想起当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幕。
大街通衢烧纸者,形式大于内容。在老家,对已故之人有三年之说。三年内,正月初三,清明节,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还有逝者的忌日等等,是要上坟地烧的。家里安顿过死人的,三年间的对联都要换做蓝色,以示哀悼。意思是人虽死,魂魄尚在人间,须得去它呆的地方方能互通有无。兹事体大,要提前几日准备,捏元宝纸钱,定画圈纸扎,蒸馒头,各种蔬果,通知亲戚,等等。上坟时备一把锹垫土,浩浩荡荡。出三年,意为逝者已进入轮回,投胎去了。无需上坟。也有去的,多数选择就地烧纸。程序就省略了,不再惊动亲戚朋友。画圈,烧纸钱,如是。追思,缅怀,祭奠的意思还在,若离世年久,烧纸多数沦为形式,从众心理作祟。此时若还为鬼,亦是自由通灵,无处不在,满世界溜达,哪里都能收到。有矛盾在里面,若已转生,烧纸大可不必。
习俗就是这样,不能细究。信耶非耶,各个不同。偏巧我是信的。信佛,信鬼魂的存在,信因果报应,信心念的抵达。这样的节日,于我,不仅是形式了。
十五那天事多,晚归,已累的动弹不得,想,十六吧。十六亦是。师父强调早起烧。偏偏我是个晚睡晚起者,若有事早起,则一夜无眠。惦着这点事,迷蒙中睁开眼,已经六点零八分。天大亮,红日渐出,鬼魅遁去,自然不适合烧纸了,推到十七。
十七也是耽搁了多半天,买了纸钱,搜出搬家时藏匿角落的一点金纸,叠元宝。晚上要烧时发现需一角红纸,又找,从描金的画报上剪出两条,粘贴,两封信,一封给孩子的爷爷,离开逾二十年,一封给吾兄,新逝两载,常有戚戚焉。
看着钟表,十一点将到未到,拎了袋子出去。向西,找十字路口,红绿灯,一厢LED晃眼,旁侧停了卖水果的三轮车,几个小青年斜跨在小黄车上,叼着烟看手机。捡了一块砖头画圈,两个,圈口对着路边。烧了,纸元宝存放日久,不好着,复点几次,找了树枝扒拉着,终于烧干净了。始觉圆满。
晚失眠,脑袋发蒙。次日跟家人说有中暑状。其时时令已抵白露,露从天下白。但街上的热度不减。骑小黄车逛街,头依旧难受,后脑勺一阵一阵发热,出虚汗,身体无力,遂放弃骑行。回家,喝安神补脑液,晚和师父电话,叨咕点别的事情。师父忽儿问我,是否烧纸?回烧了。问时间,回晚十一时许。问撒灰圈没?回无。师父说,电话感觉到了,问感觉到什么?师父不言。我哈哈一笑,莫非跟上鬼了?师父曰然。
这真是齐天大事。师父叮嘱,备朱砂,红布若干,于胸前挂之,枕下压之。是夜太晚,去附近的药店,朱砂有,但不零卖,一盒十瓶,有点奢侈。也是对被鬼一事怀疑。此夜搁过,依旧无眠,脑袋浑浑噩噩,念《金刚经》。手机一夜播放。
次日,想起昔日家母为我佩戴朱砂一事。找,几个包来回翻腾,寻见一个小红福字布袋。里面指头大的瓶,朱砂剩不多了。想是曾经在它处用过。好在所需不多。剪了小红布缝布袋,缀红绳,一点朱砂分置两袋,一个塞枕芯下,一个挂脖子里,完事。
身体还是不爽。试着与鬼聊天。我言:朋友,我们陌路相逢,互不认识,以我羸弱之躯,不能帮你承受苦难冤屈,你还是转托他人吧。我诵经与你,希望你心意平和,勿扰勿闹,南无阿弥陀佛。如是者三。未见回音,想我一介凡夫,那鬼既能附体,当然能听到吾所言。而我听不到他的回复,更是正常。
忍不住问师父,师父说勿作是念,人鬼殊道,有朱砂护体,三日后,它自然离开。
第三日。拜访国家体育学院的邸博士后。此人在清华主修运动医学,曾为国家队效力,又兼加慈回医传人,崇尚自然疗法,于跌打损伤治疗一绝。我因后背不舒服问诊。发现该处供佛,室内气息明显偏暖,知其带弟子练功。聊天时,无意透露被鬼一事。邸博士欣然答应助力。客少时,跟着打坐,调息。邸说有一老妪附我体,我倒坦然,年过五十,诸事看淡,人生种种,纵有遗憾,却不亏心,无甚怕的,倒是把旁侧一起打坐的美女骇着了。
下午离开时,邸博士帮我送鬼。我们对面,盘腿席地而坐。他向南,我向北,间隔不到一米。邸博士让我交出灵魂,放到我们中间。我闭目,依要求而行,不知灵魂出否。直觉眼前杵一雾状黑柱,听邸跟她交流说,不要扰人,送你去修行吧。又说,要点纸钱。好,给你烧吧,晚九点送达。良久。徐徐睁眼。邸博士完活,嘱我按照说的去做。我无不适,也许身体感应迟钝。一边的美女却止不住哭了。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想哭。因我,还是因她?不知道。精神这个东西太玄妙。
回来,市场唯一的纸扎店已经关门,只好叠元宝。找了蚊香灰兜着。看九点快到,去一个僻静的十字路口烧了,跟她说了几句话,希望人鬼两界,我们都好好修行。
是夜,头依旧发蒙,几无睡意。
次日,去邸博士处针灸,说起昨晚的事。他说,已经走了。不解为什么还是失眠,邸说,今晚如常。
结果,一觉起来,已近上午九时,神清气爽。
想是那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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