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晴朗的十月的下午，微风里偶有一丝桂花的余韵清香，棉花糖样的白云一大朵一大朵缀在湛蓝的天空。我走在这古镇的陌生街头，努力将自己融进这换了水土的烟火人间。
在街边的水果店，老板举着一个大声公在卖石榴，“哎云南来的大石榴，又甜又多汁，不好吃不要钱嘞……”他一边吆喝，一边顺手抓起一个大石榴，往上一抛又接住，然后放下大声公，操起一把水果刀，毫不犹豫往石榴身上来了狠狠一下子，再扔下刀，把石榴用力往两边一掰。然后他就把石榴一边一半在手里抖动着，艳红的石榴籽立刻撒了满地，他嘴里继续吆喝：“哎哦云南来的大石榴，又甜又多汁，不好吃不要钱嘞……”我看住了。石榴籽一粒粒撒落时，我感到了心疼。
我买了两个石榴。未来的夜里，夜风呼呼地在窗外响着。我会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划过石榴的表皮，然后把一粒粒石榴籽全都细心地剥出来。鲜艳的石榴籽像小山堆一样堆满洁白的鱼形盘子，有一种寂静无声的惊心动魄。我会用一把不锈钢的银匙，一匙一匙把石榴送进嘴里去。我会把石榴甜美的汁用唇舌榨干，然后吐出一粒粒森森白骨。有一滴殷红的石榴泪，落在我一页语焉不详的书页上。
美而凄婉，美而森然。石榴是这样，这不可控不可弃的生活也是这样。
因为太阳往西偏了偏，树仿佛高出许多。树顶的枯枝挽着斜阳，唤着寒鸦。我在街头匆匆走着，鼻子里依稀闻到了柴火气味。我四下里张望，果然看见一个女人蹲在门口生一个柴火炉子。她一边用一把旧蒲扇扇炉子，一边呛咳得简直要趴到地面上去。我又看住了。小时候，外婆家就住在一个和这古镇气质很像的地方，外婆做饭时也要把炉子拎到门口去生火。那柴火味想来也是有些呛人的，因为我脑中还留有外婆一边生火一边撩起夏布衫褂擦眼角的镜头，但我毕竟没有给呛过，从前只觉得柴火味好闻，现在也依然觉得好闻。那女人忽然咳得更加惊天动地。我痴痴地看着。我想，这要是演电影或者电视，那这女人接下来就该有吐血的情节了。可真实的生活毕竟不是电影和电视。我又想，好在现在疫情防控抓得不那么神经质了，不然这女人如此大咳只怕也不会放过她。我忽然想起随身包里有口罩，就抽了一只走过去递给她。但女人一边咳着一边笑着把口罩挡了回来，“咳咳咳咳……用不着……咳咳咳咳……哪里就用得着了……”
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既惊天动地，又漠然无比。
快走到楼下了，我忽然看见一个戴草帽的老伯伯圪蹴在路边的人行道上。他的脚边放着两小堆物什，那是菱角——一堆青菱角和一堆红菱角。还有一个电子秤。我认得菱角。小时候，外公坐在门槛上，用粗糙的手将一只青菱角对折一拗，再把半个菱角朝外用力一挤，白白的菱角肉就被挤出来了，活泼泼地滚到青花盘子里。我也学着拗菱角，手弄得生疼，却一只菱角也没拗断过。外公笑得眉毛胡子都动，又有口涎关不住，从豁牙的嘴里漏出来，他一边笑，一边拗菱角，一边又慌忙地把滴下来的口涎吸了回去。那日的夜饭，外婆就用绿绿的青毛豆炒了这白白的青菱角，一满盘子端上来，煞是好看。我吃了很多菱角，也吃了很多毛豆。清香，清脆，清甜，都是几十年前的好滋味，却要等到这几十年后，在这陌生街头来断肠回味。
我蹲下来抓起几个青菱角，问戴草帽的伯伯：“青菱角好多钱一斤？”
那伯伯原也笑着，怕也是有口涎关不住，又收拢了嘴角，支支吾吾地说：“嗯，青的要比红的贵些。”
“那到底红的好多钱一斤，青的好多钱一斤？”我又追问。
我一问，把伯伯的笑又引了出来。他又想收拢嘴巴又忍不住笑的样子有些滑稽，他还取下草帽搔了搔苍头，他竟然就反问我：“你说好多钱一斤嘛？”
我真是要失笑了，但心里却又洋溢着温暖。伯伯不是商贩，他是世人。
我只好也咧嘴笑了，我说：“伯伯，我真的不知你的菱角卖多少钱一斤呢。”
伯伯后来说：“那就青的五块，红的三块。菱角都嫩的。”
我说：“好，那我买一斤青菱角。”
然后伯伯就取了一只塑料袋装青菱角，往电子秤上放。电子秤很快跳过了五百克，但伯伯他还是一把一把地把青菱角往袋子里加，很快八百多克了。
“伯伯，菱角多了。”我说。
“啊？多了吗？”他茫然不解，手里还抓着几只菱角。
“多了很多。一斤是五百克，现在已经八百多克了。”我说。
“哦，我以为一斤是一千克，呵呵。”伯伯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把手里抓着的菱角还往袋子里加。
“不行，我要不了那么多的伯伯。”我忙把多的菱角往下拿。
但伯伯竟然手脚很麻利地给我把装了菱角的袋子扎起来递给我了，“就给五块钱吧。”他一边笑一边说。
“啊那也不行啊伯伯，你要亏本的。”我说。
“没得事情，卖卖玩玩。”伯伯还是笑着，又努力收拢嘴巴。
我如果执意还要把多的菱角放回去，就是我矫情了。
我掏出手机来扫码付款才发现，伯伯没有码。支付宝和微信都没有。而我没有现金，一分都没有。
看来这菱角注定是买不成了。我放下装得鼓鼓的袋子。暮色也一点点清冷起来。
“哎，菱角你拿去。”伯伯喊了一声，又把装得鼓鼓的袋子递给我。我疑惑地看着他。
“伯伯，我没有现钱啊。”我难为情极了。
“没得事情，下次遇见再把我就是了。”伯伯极爽气地说，袋子他已经给我了。
我不禁又笑了，但我在苍茫的暮色中却又说了一句无比苍凉的话：“那要是我们不再遇见了呢？”
然而，伯伯毫不等待毫不犹豫就回复我说：“会遇见的。”
二
那夜我做的菱角炒毛豆很好吃，清香，清脆，清甜，我吃了很多菱角，也吃了很多毛豆。
是的，会遇见的。虽然是租在这天涯海角的古镇上，但怎么说都是我栖身的家门口了。如果伯伯明天还在这里卖菱角，那我不是很容易就可以遇见他了吗？我翻箱倒柜找了五个硬币，很隆重地放到随身的小包里。再遇见伯伯的时候，如果我还掏不出钱，那真是太难为情了。
第二天还在十月的假期里。我起得很早，我想也许伯伯会像农贸市场一样赶早市。我下楼去等着与他遇见。但是没有。街边零星也有一些像伯伯这样的卖菜小贩，有的卖夜开花，有的卖紫茄子，但没看到卖菱角的伯伯。下午与二十四小时之前相遇同样的时间段，我又下去了。老时间，老地方。我去等着与他遇见。但还是没有。我又沿着路边走了走，我想也许伯伯的摊头换了位置。你看，古镇这么小，菜场，馄饨店，理发店，烟杂店，文具店……一样样都在眼前，地老天荒一般，而伯伯，你怎么就不出来呢？
第三天也是这样。
第四天也是这样。
第五天也是这样。
第六天我上班了。我六点四十分揣着买好的烧麦和豆浆去赶地铁，昏昏然还没睡醒，还没有吃早饭的食欲。我就把烧麦和豆浆往包里一塞。我一坐上十七号地铁就睡了过去。戴着口罩有个好处就是可以放心大胆仰面朝天睡。如果不戴口罩把脸面遮住，我觉得成人当众仰面朝天的睡相有点吓人。我既怕别人吓我，也怕吓坏别人。我一睡就睡到了虹桥火车站。虹桥火车站人山人海促使我立马清醒。我必须清醒着根据指示牌去换十号线——但我多么喜欢完全凭着直觉跌跌撞撞行走啊！
我在换乘十号线之前看到了一个硕大得像黑熊一样的女生背影。她齐耳短发，背着双肩包，每次遇见她她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我不认识她，但我们总在十号线地铁上遇见。我以前没有搬来古镇的时候，总是在上海动物园上车，我总能看见庞大的她端坐或站在车厢里。她的胖太吸引人了。没想到这次在虹桥火车站遇见了，原来她是从这一站开始上车的，啊那我们还要继续一路同行坐十号线，我们还要继续遇见。
我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从古镇下了地铁，过横马路等红绿灯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戴草帽的老者圪蹴地路边，守着一小堆物什。那肯定是卖菱角的老伯，肯定是！我几乎等不及要穿红灯了！我翻出那五个硬币，盛大地握在手里。绿灯终于亮起，我穿过马路，来到老伯面前。
“伯伯，我还你钱！”我热切地说。
“啊？钱？啊是侬要买毛栗子吗？”草帽下扬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借着路灯，我终于看清，他不是卖菱角的老伯，他是另一个卖毛栗子的老伯。
我一直没有遇见卖菱角的老伯。秋天逐渐凋残，西风渐冷，我习惯了古镇的生活，也习惯了每天的奔波。
冬天来了。我没想到古镇会有雪。寒冷的早晨，迎着清扬的雪花，我加紧脚步赶往地铁站。我下了楼习惯性要往右一拐，却忽然看见左边的雪花微扬中有一个戴草帽（他还是戴着草帽），穿一件黑长大衣的老者，他一边笑一边收拢嘴巴，他守着一个卖热烘山芋的摊头，烘山芋的甜香一丝丝在清冽的空气里飘散着。啊！他就是卖菱角的老伯。虽然雪花正飘但天色光亮，这次我绝对没有看错！
“伯伯，你这么早！”我又赶紧把那五个随身带着的硬币掏出来握在手里，我一边喊一边走上前去。我走到伯伯跟前，摊开手掌，五个硬币躺在我的手心上，一片雪花轻轻落下来。
“伯伯，还你的钱。”我高兴地说。
“哈个钱？啊？啊是侬要买烘山芋对伐？当早饭极其好，吃了暖热……”他似乎反应过来，急忙找袋子给我装热腾腾的烘山芋。
“老伯，我还你买青菱角的钱呀！”我有点着急了。
“啊？哈个青菱角？菱角现在没勒，老早下市嘞……烘山芋要伐？”伯伯的胡子上沾染了雪花，说话一抖一抖的。
我觉得眼里有潮意。我把那五个硬币铛啷啷倒进他的钱盒子里，然后不再和他解释，我说：“来个红心山芋。”
又过了些日子，春天来了。如果你来古镇旅游，可能会在街边买到农民伯伯自家种的荸荠。你可能会遇见一个喜欢戴草帽的伯伯，你问他：“荸荠多少钱一斤？”也许他会回答你说：“你说荸荠多少钱一斤嘛？”如果你真的想买他的荸荠，你应该会很容易在伯伯的脖子上找到一个挂牌，那个挂牌其实是一个收款二维码。你想拿多少荸荠你就拿多少，你想付多少钱，你就付多少哦。你扫码过后，在离开古镇很远的上海市区的某幢商务大楼里，会有一个静音的手机闪过一丝收款讯号的蓝光。她的手机一天可能会闪那么五次六次，也可能是十次八次。她有时候会点开看一下，有时候是三块五块，有时候是六块七块。她就觉得很安心。她下了班乘地铁穿越整个城市，在古镇下来。她会去家门口的烟杂店，找老板换一些现钱，然后去古镇的一条巷子，找她的一个朋友。她的朋友是谁呢？你猜到了吗？
现在是什么季节呢？好像也不重要了。
啼妃字于2020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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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18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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