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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榕树下 (“节”同题)幽闭恐惧.春节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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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同题)幽闭恐惧.春节2019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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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1 10:05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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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12-13 20:50 编辑

    一


  “这个恐怖片的特点就是一点也不恐怖。”


  言语打了个呵欠,表示他的失望。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对喜欢的东西常给予过度的赞美,对抵触的则加倍鄙夷。


  他的反应落在他叔叔言默眼里,就只是一股孩子气。言默看看屏幕说:“为什么我觉得挺吓人?”那片子的名字叫《电梯里的恶魔》,讲几个人遇到电梯故障出不去,偏偏几人当中有一个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言语笑道:“因为你有幽闭恐惧症呀。你不代表常人。”言默笑责他“没大没小”。


  言奶奶从厨房里出来,喊叔侄俩吃晚饭。言默、言语便暂停了电影,乖乖过去用餐。言奶奶性子刚强,在家里的地位如同户口簿上注的:户主。她就是一家之主。她是言默的继母。父亲和亲生母亲走得早,全靠她把他和大哥抚养长大,这其中的酸甜苦辣,真是一言难尽。


  再刚强的女人也是女人。也许就因为成长过程中缺少一位定海神针般的父亲,才导致他不定期地有些心理问题?吃药改善,断药复发,好好坏坏四十年,也够叫人烦心的了。


  三人相对而坐,就听见言奶奶与言语说个不停。言语真不愧叫了这个名字,一张小嘴从早说到晚,唯一安静的时候是打游戏。他是言默大哥留下来的骨血,言家的第三代,目前看来,既没有言奶奶身体上的小毛病,也没有言默精神上的大顽疾,倒是个身心健康的好孩子——只是话多些。此刻,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叔叔你知道吧,《唐人街探案3》就要上了,预售票房过两亿,其他片子压力山大,有的改档,有的转了网播,剩下的我看只有炮灰的份儿。”


  言默漫不经心地应着,一边翻着手机新闻,脸色渐渐变了。言语拿手在他眼前晃晃:“怎么了?”言奶奶给他盛汤:“吃饭别看手机。”他依言放下,“咕”的喝了口汤,饮而不知其味。言语把头伸过去看了下未熄的手机屏:新型肺炎扩散了,而且确定会人传人。言语不解道:“你就为这个消息脸红脸绿?”言默不答,心想:“年轻人哪懂其中厉害!”


  半个月后,春节到来,全国人民都困在了家里。


  二


  不能出门,不能下楼,不能会亲见友。饭店关了,理发店关了,电影院、健身房、茶座、KTV……统统关了。他仿佛听见了接二连三“呯呯呯”的关门声。一声一声,给棺材敲钉子的声音,他给关在里面了。


  他像被一只冰凉的大手一把叉住了脖子。躺不住,不能再躺了。侧身也不行,怎样都不行。他猛的坐起身来,伸手摸索台灯,一下没摸着开关,紧张立时加倍。该死,偏临睡前忘了给窗帘留条缝,多少年来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这么黑,黑得像固体,怎么得了?


  “啪!”他拧亮了台灯,总算,总算摸到了救命的光源。以前,恶梦惊醒,半坐床上,就着温暖的灯光,心绪平复后,还能嘲笑着刚才的梦境,玩味着当下的平静。此刻,或说自从疫情爆发以来,连这点平静也打破了。因为明天,困局还在;后天,还在;下周,下月,下下月,还是困居家中。要自如地,大口地呼吸空气,不知要到何时?他不由得起了一阵痉挛。


  他抖索着披衣、穿鞋,“哗”的拉开窗帘。惨白的路灯灯光照了进来。整个城市浸在大而重的夜色中,但不知有几家能真正地安眠?


  极远处有一幢楼,整幢都是黑的,只有中间四五楼那里有一扇窗里闪着微光,是也睡不着吗?那光不是寻常居家的黄、白色,而是绿色。阴惨惨的,恐怖片里的色调。比《电梯里的恶魔》光线还要诡异。


  电梯……一项伟大的同时又是罪孽深重的发明。没有它,他的幽闭恐惧症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他记得有一次到外地开会,晚上和朋友聚餐,他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朋友们已先下去了。他一个人过去摁了摁电梯按钮,那时碰公众场所的任何东西还不需要戴一次性手套,不需要事后猛喷酒精。电梯上来了,张开了大口。他献祭似地走进口中,被它吞没。他当时就知道不对,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不对。五楼、四楼、三楼,“空”,停住了。那不是他的目的地,可是电梯固执地停了。按键,没反应;打求救电话,无人接听。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血全往头顶冲去,手脚瞬间冰冷。他疾速按键,拍门,后来更不顾前壁上明确的警告强行扒门。他怕的不是坠梯而死,而是无声无息地在里头生不如死。


  门竟开了,他想也没想就跨了出去,方才看清三楼是一间硕大的操作间。没见什么素菜,砧板上、挂钩上尽是红丝丝、血拉拉的动物的尸体。生肉的腥和熟肉的香混成一种让人作呕的怪味,冲击着他的神经。


  没有人理他,厨师们各忙各的。他拉住一个人问有没有步行梯下去。那人摇了摇头,木然一指:“坐电梯。”


  还是要坐电梯。这是故意地把一段长的折磨切成两截让他细细品尝。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一步一迟疑。


  他站在门口,迟迟不肯按键。不知打哪儿出来一个少年,想是刚下夜班的实习厨师,主动过来道:“我也要下去,你跟我走吧。”


  “你跟我?”少年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异样,也许在心里笑话他的胆怯亦未可知。但他顾不得了。一前一后,他们走进电梯里去。少年刚想摁关门键,言默连忙阻止,先按了“1”字,看它亮了,才放心让门关上。


  三楼到二楼,一个世纪那么长;二楼到一楼,他几乎数清了少年有多少根乌黑的头发。比侄子还小,符合法定年龄了吗,就来打工?他努力想着这些不相干的话题,捱到了一楼。开门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漫天星光。


  朋友们笑迎上来说:“还以为你掉进洗手间里去了。”是差点掉进去,却不是洗手间。多亏那少年。他一回头,少年不见了。


  朋友道:“干什么神神叨叨的?找谁啊?”他道:“陪我坐电梯的小伙子。”朋友们笑说没看见小伙子大姑娘,是出现幻觉了吧?再说,一同坐电梯也算缘分的话,跟的士司机岂不是缘定三生?


  言默在他们的玩笑声中恢复了平时的端凝。在没有大风大浪劈头盖脸砸过来时,他是能让人产生依赖与倚靠的稳重的兄长。


  三


  稳重?他冷笑了一声:“言默,你也配?”


  台灯还在那里无力地亮着,言默的目光却像影片镜头“唰”的一下穿破窗户疾速推进划破暗夜,又猛的刹住,停在那扇闪着绿光的窗户面前。


  悬浮在半空,与窗里的男人对视。那人“嘭嘭”地拍着玻璃,神情痛苦,却发不出声来。玻璃外像树干拔节一样长出了五根钢条,形成一扇护拦,形似枷锁。那男人拿头猛的撞碎玻璃,撞到护栏上,小半边脸颊挤了出来,还在用力,竟像是要把整颗头颅挤出来一般。他也在幽闭,他也想突围!


  正想伸手帮他,“嗖”的一声,如生魂回窍,他又站在自家房间的窗边了。那一点绿光又成了远处影影绰绰的光斑。


  房门“笃笃”响了两声。他哑着嗓子问“言语?”门外“哎”了一下,言语披着睡衣进来了。


  言默淡淡地说:“干嘛?”言语说:“我在隔壁听见动静,猜是你又睡不着。”言默望望他说:“穿这么少,小心着凉。”言语露出一个明亮的笑:“你身上这套比我还薄。”言默得他一言提醒,才觉到冷。言语半扶半拉把他弄到床上,叫他脱衣躺下,转身把窗帘合起,单留了一条细缝,漏进些灯光,再关掉台灯。


  侄子的细心和对他特殊习惯的熟稔,平日里顶多让他有来自长辈身份的欣慰,这时却是椎心蚀骨的鼻酸。


  言语笑了笑,拍拍他,像拍一个幼童,这才出门。


  他在那一线灯光中瞧着天花板,有光的地方是一缕白线,无光的地方占了大半,盯久了就在黑暗中辨出若干金色的星星点点,像小飞虫绕着灯光飞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划圆划方,时而聚集,时而又组成一种莫可名状的图案。闹钟“嘀嗒嘀嗒”响着,他就那么盯着屋顶。原来黑也有那么多种。闭上眼打盹时是带着暗红的黑,浮上一个个小红晕,由小变大,气泡似的涨破了,又由小变大,周而复始。睁眼久了,上方的黑色会分成深深浅浅几个版块,黑的程度不同。同一版块,仔细看,黑的层次也不同。有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几个层次间的边缘,像马路边沿那么一目了然。但是很快,边缘模糊了,波浪般的,潮起潮落,生生灭灭。


  他直看到早晨六点来钟,天光渐亮,才睡着了。


  四


  言默的状况日趋恶化,言语、言奶奶倍感焦虑。可是风口浪尖儿上去医院,显然要冒着极大的被传染的风险。非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朝医院跑。言默本人也不愿去。他不仅像绝大多数人那样怕死,还像极少数人那样更怕隔离。


  隔离,是多可怕的事呢?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一个素不相识的只在送餐时现身的服务者。在面积只有家里几分之一的房间,熬着漫长的数着日影的时光。出来时也许手上指纹的形状也研究得了然于心了吧。


  从前工作压力大的时候,他曾梦见被关进监狱。“咣啷”一声,斗室中只剩他一个人。铁门、铁窗、铁一般的纪律。他摇撼着,嘶吼着,心跳得奇快,好不容易醒来,往往大汗淋漓。为此美剧《越狱》和香港《监狱风云》那一类的题材他从来不碰。


  监狱还只是梦境,万一真隔离了,孤单单关进一个房间,除了看电视(如果有的话),就是玩手机,除了吃就是睡,每天除了在窗子里饥渴地看一看外面的街道——哪怕空寂无人——就只是在憋闷中苦度光阴。有期徒刑还有个确定的日期好倒计时,隔离的日子却是长短莫测,不知要待多久。


  这还是“疑似”时的处境,真要是确诊了,与七八个陌生人住在一间,捂着口罩,重的还要戴呼吸机,对着那一方残缺的天,不知会不会死的病友,死前还见不到任何亲友……他觉得不寒而栗!


  他内心深处更有个黑不见底的所在,藏着他终极的恐惧。太深、太黑了,发一句声都有沉闷遥远的回响。他乍着胆向下一望便是一阵眩晕。他不知里面隐着什么,却再没勇气去试着窥探。他只知道即使侥幸处理好当下的一切,只要有这深黑的洞穴,他仍是永世不得安生。


  当下……还远远谈不上侥幸。医院不能去意味着开不了药。冒险去药店也不见得有他要的那几种冷门药。就算有,处方药要医生的签字,否则压根儿不会卖。看着他硬扛,言语和言奶奶一筹莫展。


  言语能做的只是每次出去尽可能买大量的生活必须品,不要叔叔为琐事操心;言奶奶便只有把家里打扫得窗明几净,浇花种草,视觉上舒服一些,再就是变着法儿给儿子做好吃的。有时言语也会下载喜剧片哄着言默与他同看,可是收效甚微:看到那些室内戏,言默就一阵憋得难受;看到那些空阔的室外戏,又反过来对比出眼下生活的糟糕。他羡慕剧中人能在外面走走跳跳,自如地穿梭在街巷,出入于商厦。如果可能,他真想钻进电视里去。


  影视剧以外,连看书报杂志,但凡屋子里的情节,一概引起他生理上的不适。就像有一次坐火车,洗手间的门试了两下没打开,他立刻石化在那里。再试,三试,百般地打不开。逼仄狭小的洗手间朝他四面挤压过来,引得他剧烈的反胃、呕吐。洗手间的简易布局,墙上的花纹,灯罩的颜色,门把手上反射的缩小变形的脸,他至今记忆犹新。


  言奶奶十年前就说过他的:“你自己也要调节,光靠吃药顶什么用?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是怕越是老碰到这些事儿?”言语在旁接口:“对哦,为什么被关的总是你?”言默不禁问了句:“为什么呢?”言奶奶说:“我说了你又不信:人身上有磁场的,你心心念念想着别被困住,反而散发出坏的磁场,尽招那些有的没的。我一个老太婆都不怕,你侄子也没这毛病,我们反而一次没被关过。”


  言默觉得他继母说得未尝没有道理,也百度了不少应对之法。但人这东西,关键时刻偏不受控。凭你事先想得多周到,碰上了照样紧张,什么深呼吸,冷静处理,转移注意,统统没用。结果他只能尽一切努力避免危机。六楼以下一概走楼梯;凡进房间,除他自己的卧室外,一概要把门留一点儿,不敢关实,以防锁坏;公交、地铁尽量不坐,经济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尽可能打车,后来干脆买了辆车。对于轿车他倒还放心,只要质量有保证,开不了车门的情况该是极少,何况还备了砸窗的工具。这一系列措施使他好久都没有再蹈覆辙。他一度自以为得计,没想到一场疫情山呼海啸,将全世界变成了一个放大千万倍的牢牢将人困住的巨型电梯。


  五


  一个人的时候,言默总是很心慌。所以他有事没事跑到厨房陪着言奶奶,或借故到言语房间,半开着房门,看侄子玩游戏。他就不明白,言奶奶为何能处变不惊,迅速从最初的慌乱中挣脱出来,做着饭菜,洗着衣服,忙着家务,乃至用视频和老姐妹们在老时间在各家的阳台上跳广场舞。他也不明白,言语为什么能在抖音上刷段子,和小伙伴们玩游戏,乃至和春节前认识的女孩子天天隔空诉说相思?


  延长的春节对他们来说虽然担心,绝不失措。对于言默,却像灭顶之灾,不只短期内的每一个日子百无聊赖,百般难熬,长期也像是暗夜沉沉,不见曙光。


  他如今吃什么美味佳肴都味同嚼蜡,睡眠也越发差了,一晚上要醒好几次。晚上难安枕,白天还不能顺利补觉,因为再薄的被子压在心口上也像一座山,压得他立时就要坐起。最后他对床竟有些恐惧。


  这样拖了一程子,他体重掉了七八斤,眼睛像两个烧破了的洞,空空的,幽幽的,简直吓人。以前洗澡时喜欢哼歌,现在也不了。以前还会因不平之事起而争辩,现在也没心思了。他整个的像一具被抽光了汁液的干尸。


  言语和言奶奶分头问人,言语又在网上找了心理医生,最后综合各方意见,想出一个连他们自己也不大有信心的法子:回忆。


  是的,回忆往事,愿意的话,可以写下来,录下来。然后自己去看那些笔记,听那些录音。回忆开不开心都不打紧,只要帮病人将时间填满,不要有那么多空闲去体味那庞大的压迫与空虚。


  万事开头难,要全心追忆曾经并不容易。言语不惜现身说法,先由他本人作个范例:


  “叔叔,你知道我跟那女孩子怎么认识的吗?是有一次看电影,她坐我旁边。放的是战争片,女生来看这类型的本来就少,那场更只有她一个。对我来说最有杀伤力的是,她还看得很投入,看哭了;最致命的是,她哭的片段刚好也是我哭的那两段!你说这有多巧?”


  言默道:“这有什么巧?”


  言语断然道:“就很巧嘛!既然这么巧,就是心有灵犀,你侄子我能轻易错过吗?回家的路上我骑车悄悄跟在她后面,她快我也快,她慢我也慢。就是很矛盾,下不了决心的那种,你明白吗?”


  言默点头。


  言语便说:“一前一后过了几个红绿灯,忽然下起小雨来了。我看她穿上粉粉的小雨衣,真可爱,可是她停在左拐道,我回家是往右。再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我们就分道扬镳,也许一辈子都见不着了。我壮了个胆,骑到她旁边,自我介绍说刚跟她看了同一场电影,在别人未必感动的两个情节同样地哭过。她朝我看,眼睛润润的,亮亮的,像小鹿。她的声音也超级好听,又糯又脆,温柔里带着清澈。她说:‘所以呢?’我说:‘所以我想跟你认识一下,可以不?’她不作声,样子很犹豫。我就说:‘方便加你微信吗?要不然,给我个手机号也行。’她看了看红绿灯说:‘那一起往左,再前面一个十字路口,红灯就再见,绿灯就加微信。’


  “我们并排朝前骑,雨更小了,几乎感觉不到,但衣服还是潮了。快到红绿灯,远远就看见是个红点儿。我想这可不行,假装车一歪,人就摔了。她停车过来扶我。等再骑过去时,是绿灯了!我说:‘你看,是天意!’她笑了,说:‘天意让你摔一跤么?’看来我的小伎俩没瞒过人家。我不好意思狡辩,她却拿出手机让我扫了她。我要送她回家,她说初次见面不要送,有点保护个人隐私的感觉。到底有没有戏呢?我心里直打鼓。往后不会变成个‘点赞之交’吧?就在我们分开的那一分钟,她递给我她的小手帕说:‘擦擦吧,脸上全是水。’这下我有底了,她对我也是有好感的!”


  言默插嘴:“何以见得?”


  言语“嗐”了声说:“她完全可以只给我一张面巾纸呀!”言默想了想说:“也对。”


  言语笑着说:“我拿着那块小手帕跟她道谢,说下次请她吃饭时还给她。她说‘下次再说啊。’女生到底还是矜持的。然后她脚一蹬,轻盈地骑着车走了。我哪舍得走啊,一直看,一直看,看到她的粉红雨衣变成一个小点,小小点,消失了,才掉头回家。”


  言默忍不住问:“后来呢?”


  言语笑道:“后来就成了我的准女友啦。等疫情过去,我要正儿八经地追她,轰轰烈烈地恋爱。你等着侄媳妇进门哦。”


  言默说:“为什么加‘哦’?”


  言语说:“因为她说这么说话显得我可爱。”


  言默手一摊:“好吧,你俩开心就好。”


  言语笑了:“不不,现在关键是要我叔叔开心!你看,回忆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是不是很简单很方便?是不是很能打发时间,减少压力?”


  言默说:“打发时间是没错,减小压力,要看回忆的是什么。”


  言语又劝:“那你先选择性回忆美好的往事嘛。”


  言默沉声说:“我试试。”


  六


  言默试着像言语那样回忆,开始时愈用力愈抓不住丝毫线索。他让言语先出去,疫情以来,他破天荒地主动要求独自呆会儿。


  他把头抵在窗玻璃上,沁凉的感觉酷似那次他伏在大理石桌面上。他一抬头,晚宴已经快结束了。众人正互相握手道别,说着真真假假的惜别之语。他等着她与人打完招呼,在旋转门制造个偶遇。在这一点上,他同他侄子颇有几分神似。


  看得出来她对他印象也不错,二人聊着天走进旋转门。他很有风度地走在稍前面,带着点为她抵挡莫测的危险的意思。不料那门竟停了。他和她滞留在门页之间。他的心蓦的朝下一沉,眼前一黑,忙伸手想扶住什么实体。她忙捉住他的手。耳鸣尖锐,隐隐听得她在身后说:“不舒服吗?”


  在异性面前发作,是他最不想出现的情况,尤其是心仪的异性。然而偏就发生了。他硬撑着,尽可能不显得太慌张。她柔声安慰:“没什么的,大概停电了。”他们同时回头看了眼大厅,灯火依旧辉煌。他猛然记起,旋转门感应灵敏,你离它太近,它为了你的安全,便会停转。他牵着她往后退了两步。果然,门动了。他们随着它到了外面。


  婚后她才告诉他,她接受他,恰与那一次“旋转门事件”有关。平素的他能力出众,稳若泰山,意态闲适,让人钦仰;而一到了狭小空间,他的局促、惊惧却像个小男孩,又让人心疼。一个让人钦仰又让人心疼的男人,对她这一型的女人,有种奇异的矛盾的吸引力。他当时笑道:“这么说还得感谢我这毛病了。”


  旋转门外的夜,分外美好,他提出开车送她回家,没像他侄子那样遭到婉拒。半途车抛锚,他修了一会儿无果,打电话给厂家。在等拖车来的这一段时间,他有意没有与她枯躁地坐在车内,而是打开车头灯,与她在黑暗包围着的光区内说笑。这一带人烟稀少,两侧连路灯都没一盏。车头灯一开,两道雪亮的光柱营造出一种绚烂又迷离的氛围。他们一人一听饮料,在清凉的晚风中,在树叶的沙沙中,在远处隐隐的江涛和鸣中,在金亮的灯光里谈谈笑笑。那是脱离了人间,舞台化、戏剧化的另类存在。他们像台上的男女主角。浮泛的聊天很快让位于深入的交谈。他眼中的她五官在灯影里格外立体,每根发丝都镶了金边。


  他们有时双双站着,有时一起坐上车前盖,有时一个斜斜地立着一个歪歪地坐着;渴了喝一两口饮料,兴之所致还碰一碰饮料瓶干杯。


  出于人类原始的畏黑的潜意识,他们从头到尾停留在车头灯伸出的两条光柱里。这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他觉得被局限在某个区域,是件愉快的事儿——前提是那区域不是实体。


  拖车来的那一刻,他和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到轻微的遗憾。


  他把他的回忆写了下来,假如她还在人世,他相信他的病不会磨折他这么久。可惜世事无常,像与他关系不好的某同事概括的,他们家是“一家三口,两代丧偶”。


  这么连想带写,一下午就过去了。这法子竟然真有点效果。往后他就刻意追想从前的事。少年时代没有回肠荡气,但回溯得越远,就离这窒人的当下越拉开距离,心理上有一份脆弱的安全。那么就随意挑选些来回味。其中独有一件,他打算对着手机边说边录。这举动透着怪异与不成熟。他感到羞涩,就去推上了房门,思想斗争了半天,又把门反锁了。反锁了不放心,又再拧开;反复试验好几次,这锁不会罢工,这房间是能够进出自由的,才又锁上了。


  手机在桌面上,高一的暑假带着热浪扑面而来。大哥暑假作业欠了太多的债,在家补做,他则到农村亲戚家玩了几天。一个村都是熟人,同龄人随便一抓都有十来个,当中亚辉跟他最是要好。那天他们便相约到村外的大河游泳……


  “……我们下了河,扑水花,打水仗,互相扯裤衩出对方的洋相。直玩到太阳快落山,我指给他们看河那边的麦田、大河、小树,竟然一片娇红。地也是红的,叶子也是红的,农人也是红的。天地都是红的。河水也变红了,一漾一漾的红水波,红涟漪,红水滴,美得醉人。一群最好动的少年都看呆了,像魔住了一样。


  “我陡然间感觉不好,毫无道理的不好。我第一个往岸上冲,亚辉和小伙伴们不明所以,也跟着我冲。大家手足并用,爬上河堤,往家飞奔。亚辉问我:‘你跑什么?’我边跑边说:‘就要来了!’又有人问:‘什么来了?’我气喘吁吁地说:‘跑就是了!’


  “我和亚辉在前,领着大伙儿莫名其妙地狂奔。我后背一缕凉线爬上脖颈,回头一看,夕阳没了,火烧云没了,红色没了。天边是一小块诡异的黑!一眨眼功夫,半片天都是乌云,等反应过来,那云已经铺到了头顶。雷声闷闷的将发未发。亚辉骇然:‘龙叫!龙叫!’我们加快速度撒腿狂奔。雷炸了,一个又一个。黑云到了我们前面,眼见是跑不过它了。闪电一亮,我们一片惊呼;又一亮,没人喊了,只顾埋头拼命地跑。没过几分钟,雨下来了,‘哗’的,就把我们这支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我们被瓢泼大雨隔在十几个封闭的移动的房里,到哪里都有它,睁不开眼,吸不进气。我心口憋闷得受不住,吼了出来。亚辉是第二个吼的,所有少年都吼了出来。我们像在互相打气,就这样一路吼叫着跑回了各自家里。


  “我住得最远,亚辉他们都到家了我仍在跑,仍在吼,吼得已经分不出是嘶喊还是哭叫。从来不知道大自然这么可怕,从来不知道雨也能困人。我不要水电雷,不要幽闭,不要竖着的漩涡!


  “我一脚踹开门扑进亲戚家里,恢复意识时才发觉,我脸朝下趴在地上,过后还大病了一场。”


  “嘟。”言默点了点手机,结束录音,怔怔地发呆。不想不知道,生命中那么遥远的曾经,就有过一次别样的幽困了。


  七


  他这阵子精神好了些。新闻里渐渐有积极的消息传来,防控的形势逐渐向好。进出虽还是测体温,但做好防护,在小区空旷的广场走一走,却能得到允许。


  他边走边听见半远不远处有人谈论,方舱医院发挥了大作用,市面上口罩不再紧缺,药店在卖感冒、发烧药上也有了松动。


  他散步时下意识地躲着人。言语见了,在旁笑道:“叔叔,有没有听过一句笑话:以前晚上怕碰见鬼,现在白天怕碰到人。”言默笑了笑,能拿这种事开玩笑,说明不那么如临大敌了,这让他有所放松——“放松”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词,是本来心里绷得紧紧的,紧得要断了,绷了很久的那根铁弹簧,突然稍稍一松,拉肝扯肺的力道从一百降到了八十,从大的空茫,变成了中等的焦虑。至于什么时候变成小小的烦恼,则在内靠他和家人,在外靠大气候的进一步改善。


  言语最近不断地和医院的朋友以及网上的医生联系,把叔叔的病情进展悄悄说给他们听。有一位他认为比较靠谱的上海医生建议他找出源头,没有任何疾病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心理方面的尤其如此。面对了当初,才有望解决现今。言语脑中闪过那些神乎其神的催眠大师们,一来鞭长莫及,二来就算挂得上号,他也忐忑。他奶奶多半会一锤定音地否决。


  于是还是“保守治疗”。他拐弯抹角而又目标明确地诱导言默,想想童年有什么特别的记忆。他险些说出“创伤”,紧急又咽回去了。饶是如此,他这暗示也显豁得成了明示。言默倒不忍拂了侄子的一番美意——他的感恩、体谅等等品质慢慢地复苏了。令他沮丧的是,这好像更多得益于疫情的消退,而不是他调节的成功。换个角度也不如说,他能生在中国,真得感到由衷地庆幸。


  侄子说得也是,他并不生来怕关门关窗拉窗帘,和同学们郊游坐汽车也并无异状,偶尔教室门卡了没及时打开,也不曾让他惊惧。头一回出现症状是在哪个时段呢?


  今天,昨天,前天,去年,前年,大前年,青年,少年,童年……穿过时光的隧道……不,隧道让人不适,就像核磁共振他做不了一样。圆筒状的幽闭,长条形的幽闭,并不比四方形的场域美妙,更困扰倒有可能。核磁共振,那强烈的噪音,紧压着视线的顶部,转身都见狭促的侧壁,让他接连两次落荒而逃,从此CT查不出来的就直接放弃。所以回到童年,穿过的怎能是时光隧道呢?


  该是时光的河流,或是湖泊,波光粼粼,阔朗开放;再不然就是时光的旷野,无遮无拦,纵横驰骋。飞越河流与旷野,对,是飞越,“穿越”有一种在窄小空间内强行突破阻力的感觉。飞越,飞越,思绪生了眼睛,“唰”地掠过千山万壑,在烟尘之中,光影之间,种种歌哭笑啼之间,抵达童年。像最有经验的鸟儿的降落,他轻柔地转折,稳当地落地,看见了童年的自己。他张开双臂,从孩子背后拥抱上去,如同穿了一件外衣似的与孩子合二为一。


  童年的言默在院子里与大哥玩耍。那不是他家的院落,而是四户人家、一个仓库围成一圈,共享的院子。他们疯跑在矮矮花木间,碎砖碎石边。他们玩着捉迷藏,言默左顾右盼,灵机一动,趁着仓库保管员没留神,窜进了仓库里。保管员其实是看见了的,但对言家这对调皮兄弟向来没有好感。弟弟既然溜进来,他假装没注意,出去把门一锁,扬长而去。


  言默先还觉着有趣,过了片刻,那环境的阴沉便渗进了他的心。米袋子一堆堆压得严严实实,透着死气。老鼠的吱吱声不怀好意。天窗上一条竖着打下来的光,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条横光构成个不甚规整的十字架。言默忽然害怕了,跑到门边拉门。左右两扇门间,看得见外面的景物和细细的天空。妈妈在烧菜了,对面阿姨家传来督促小哥哥做作业的呵斥。他用力拉了拉门,还是拉不开。他稚嫩的意志崩溃了。他该不会像童话里的穷人,死在这里很多年后才有人发现吧?他边用力拉门边羡慕着外面的人,羡慕着走动啄食的母鸡和惬意地趴着晒太阳的老黄狗。他哭起来,没有声音的抽噎,但飞速地忍住了,一哭泣眼泪就阻隔了视线,就连这细细的世界也看不清了。


  他喊叫起来,偏偏还沉浸在捉迷藏里的大哥到别处找他,一时听不见。他摇撼着门,喊着“哥哥”“妈妈”。他恨不能变成木偶剧《金银龙太子》里的鱼奶娘,被恶人压成了薄片,那就能从门缝里钻出去了。死也要死在开阔的地方!


  他的叫声终于惊动了大哥。大哥跑过来从外面拽门,抵死拽不开。他的生魂瞬移到了大哥身上,看门里面红耳赤的自己。小半张脸都从门缝里硬挤出来了,竟似整颗头颅都要从里面挣出来一般。他伸手到门里握住自己的手,借大哥的身体安慰自己不要怕。门里门外,童年中年,两个他,同样急得要爆炸。


  保管员笑着从藏身处出来了,说:“下次还皮不皮了?”


  言默回到了自己的躯体,先没看保管员,先望见大哥泪汪汪的脸。与侄子何其相似的轮廓,何其相似的眼神。父子两代令人动容的关切。


  “只要你说,下次不调皮了,叔叔就放你出来。”保管员说。


  他的命捏在对方手上,人性中的怯懦战胜了倔强。他点了点头,表示屈服。大哥却清脆地反抗:“你不是叔叔,你是坏人!”


  他吓得赶紧阻止大哥,生怕保管员一走了之。先出来了再说啊!


  大哥气得骂保管员是格格巫。他急得连声叫大哥不许骂人。保管员拿出钥匙晃来晃去。那救命的东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言默,你说,你哥哥是坏孩子,是小狗,是小乌龟。”大哥不作声了,盯着弟弟,仿佛小小年纪也知道这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言默不敢与大哥目光对视:“哥哥是坏孩子,是……”保管员催促:“是什么?说了就放你出来。”


  “是……是……”


  他体内的恐惧、羞惭太多太满,汇成了疯狂。他长声、大声、尖声叫了出来,无止无歇,同时拿出全身的力气去踢门、咬门,不一会儿手上嘴里尽是血。大哥也哭出声来。


  言默的无助和绝望大到要把整座仓库震塌。保管员也吓着了,急急慌慌开了门拎他出来骂道:“发神经啊?嘴张开让我看看!”


  他一口血沫吐到对方脸上。保管员大怒,伸手拉过言默来就要打屁股。大哥哭着徒劳地扯保管员的衣衫。不可开交之际,“啪”,一个巴掌扇到了保管员脸上。


  保管员一怔,这才看到,言家哥俩那人高马大的后母正狠狠地瞪着他。


  保管员退了一步道:“你个疯婆子怎么打人呐?我是不跟女的计较不然我叫你好看!”言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厉声说:“老娘今天就叫你好看!你他妈的还算个人吗?你做的是人事啊?这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掏出你的卵子来喂狗!”保管员自知理亏,嗫嗫嚅嚅地说:“他们太皮了老给我找麻烦……”言母几乎要把他提得双脚离地:“他老子娘还没死绝了根,不是没人管的野种,轮得到你来管教?你就关他打他吓他?把小二子的胆吓破了你赔得起吗?”保管员好不容易挣脱了,且战且退:“又不是你生的,要你护得像个真的!”言母一手一个把兄弟俩搂在怀里啐道:“老娘上了‘绝育环’了,这辈子就这两个亲儿子!”


  众邻居出来,有的劝架,有的询问,有的跟着骂保管员。保管员跑得快没影子了,言母犹自跳着脚高声叫骂:“你爸爸当年怎么没把你射墙上去?!”


  在言母滔滔不绝的愤怒里,言默陡然心口一空,软倒在地。他在大哥没来得及抱住他的臂膀边晕过去了。


  睁开眼,另一张相似的脸庞正注视着他。那是言语。言语扶他在长椅上坐下说:“头晕啊?”他虚弱地笑了笑说:“回家拿酒精喷喷裤子。”


  八


  言默一径儿出着神。言语在旁边玩手机,浑然忘我。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从附近经过,朝言默看看嘀咕:“稀奇,还有人自己跟自己讲话。”言默一愣,那老头已经晃晃悠悠走过去了,隔多远还回过头来看怪物般的看他。


  自己跟自己讲话?什么意思?他不禁问侄子:“刚才那老头奇怪吧?”言语游戏正酣,漫不经心地说:“嗯?什么奇怪?”他等于没有回答,言默也不真的指望他答。为什么老头说他自说自话?他看不见他侄子在边上吗?看不见?看不见!会吗?有可能吗?


  他被一个可怕的念头攥住了。言语,老头,老头,言语。他看了两个来回,的确从他们下楼以后没有第二个人和言语说过话。难道说……言语并不存在?


  侄子不存在,母亲存不存在?家里究竟是他一个人还是真有三个大活人?是不是他的两个至亲早已不在世而他心底里不能接受所以……电光石火间,他想到几年前他从饭店的电梯下来,遇到困梯,三楼的一位好心少年陪他下来,一出来就走了,朋友们都说没看见。难道是他隐患日深,竟然分裂出来另一个人格,在幽闭空间里自我拯救?那母亲和侄子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吗?寒意侵肌,他双手抱头,人缩在膝盖里。言语问:“怎么了怎么了?”他涩然说:“我想一个人逛逛。”


  哪里是逛逛,一走出言语担忧的目光,他立刻一步两级的冲上楼去。他抖抖索索地开了半天门,最终还是言奶奶帮他从里头开了。他心突突跳着,凝视着言奶奶。言奶奶问他言语呢,他也不答,困兽般在家里在转来转去。碗筷,拖鞋,明明是三个人的;二小一大三个房间也风格迥然,明显是三个家庭成员的布局。


  假如他俩都是他在意识里创造出来的,为何在单位,在朋友们那里,从未分裂出新的角色?单位、朋友……对了,朋友,他是有朋友的!他颤着手拨通了亚辉的电话。


  亚辉在那头笑说:“在家里闷得长毛了,想起我来啦?”


  他说:“不开玩笑,我正正经经地问你,看在这么多年朋友份上,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亚辉觉到事态的严重:“出什么事了?”


  言默道:“我有家人吧?”亚辉道:“有啊!”言默顿了顿说:“还活着吗?”亚辉奇道:“什么话,赤口白舌地咒起亲人来了。”言默说:“近一两年你见过我家人的对吧?”亚辉道:“你搞什么鬼?我虽然没上你家去过,你四十岁生日我可是参加的。”言默咽了口口水,是的,他想起来了,最关键的时刻也来了:“你都看见谁了?”


  亚辉道:“你妈,你侄子,我是你的朋友代表。我们四个人过的嘛!”


  言默大喜:“你是亲眼瞧见他们的?”亚辉在那边骂道:“废话!”言默道:“太好了,太好了!”亚辉不满地说:“到底什么情况?”言默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把方才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亚辉嗤之以鼻:“碰到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就方寸大乱,你当长白胡子的都是神仙?就不许人家脑袋也不好使吗?”言默听出了“也”字的调侃,可是喜悦盈怀,毫不介意。亚辉续道:“人遇事真不能慌,我看你最近的状态很不对劲,这么无稽的话也能相信。你爱人去世前难道不同你妈和侄子朝夕相处?你有个关系很差的同事难道不是上半年在背后挖苦你家是‘一家三口,两代丧偶’?一家‘三’口啊老兄。他咋不说你一家一口,是单身狗呢?”


  言默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言奶奶和刚进门的言语。自从疫情以来,他还没这么酣畅淋漓地笑过。


  “叔叔,你没事吧?”言语把头伸进房间。


  他笑着对电话说了一句“谢谢亚辉,回聊”,挂了手机,回身过去,一手一个,把言语、言奶奶搂进怀里。祖孙俩给他夹在胳肢窝里,一左一右对视,听言默又像笑又像哭地说:“我多怕你们不是你们,多怕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他说了又说。言语和言奶奶虽不懂他的话,出于一种亲人间的感应,却都流下泪来。


  阳光照在漆黑的头发、两鬓斑白的头发、满头银白的头发上,微微反着光。


  九


  一星期后,全城解封;一个月后,全国清零。言默恢复了朝九晚六、定期社交的生活,生命重新进入往常的轨道。


  碰到了诱因,他还会时不时地发作。每当省内哪座城市有零星的反弹,他就怕殃及池鱼,被迫隔离。言语、言奶奶这一老一小倒还乐观。言默问他们何以如此,言奶奶笑说:“我相信国家。”言语笑嘻嘻地说:“我相信未来。”言默也就笑着回一句:“我相信你们。”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他刷手机看到某位为抗疫牺牲的护士入土为安,家属和慕名而来者在墓碑前送其最后一程。望着那照片,他忽的打了个激灵。他明白他心底深处长期以来在怕什么了!


  出生前在母亲的子宫,死亡后是盒中的骨灰,两端中间还有无数的楼道、房间、电梯、飞机,那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层层叠叠的封闭空间。他眼见它们猛扑过来,像一列有头无尾的火车,车厢如蜈蚣般一节节碾过来,碾不完的碾。他被碎成了三块,中间的一块僵僵地忍受撕扯,东边的一块被拉回了出生前黑暗的母体,西边的一块烧成灰烬装进了永不打开的铁盒。中间的,可以捱;东边的,不去看。西边却是将来他必须,不,是人人必须抵达的终点!为什么生命的落点是封闭空间?他不介意变成灰或其他任何性状,可他受不了那永恒的幽闭!那才是他最惧怕,最忧虑,却到此时才真正明了的病根!


  他感觉自己像邪灵附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抬到空中,一分为三,一头在生命的起源,一头在人生的终点,两端封闭,痛苦不堪。他甚至不知道他发出了怪异的声响。


  言语推门而入,伸手扶他。手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他落地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他脸色惨白。言语又想叫他又不敢吓着言奶奶,只能低声呼唤:“叔叔,叔叔!”


  好半天他的脸上才有了血色,倚在床头喘息。言语忧形于色:“不是好多了吗?怎么又……”言默勉强笑笑不吭声。言语着急地追问。言默才说了刚才一番思虑。言语默然,半晌才说:“要这么钻牛角尖的话,一辈子也好不了啊。”


  言默定了定神说:“你怎么也没睡?”言语道:“在跟女朋友发消息的。先别说话,我脑子里有一个对症下药的好点子。等我抓住它!”


  言默果然默默地等着,一语不发。过了几分钟,言语笑道:“抓到了!”言默半信半疑:“说来听听。”言语笑道:“将来你上天堂了,我把你的那啥撒到旷野里,或者江河里,你不就脱出幽闭了吗?”言默精神一振:“法律允许吗?”言语兴奋地说:“你生前立好遗……那个书,我们打申请,打报告,按规定,应该没问题的。前几天我女朋友还说她大伯的骨灰就洒在指定的水域了。”言默这一下却是精神大振:“好孩子,真聪明!”言语笑道:“答应侄子,以后别七想八想了。我跟奶奶也少提心吊胆。”言默想到自己将来飘散在空气里,或浸化在水流中,心头清凉,心绪柔和,感到前所未有的大安祥。


  言语微笑着虚抱了抱言默说:“睡吧,晚安安。”言默按照侄子从小喜欢的对答也微笑道:“好梦梦。”


  言语故意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言默没有抗议,房门关上后,也没有再起来调整窗帘。


  他没到医院再开过药。自那年春节以后,他的病很少复发。


  二O二一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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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发表于 2021-12-15 10:41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5 09:10
再没比他寒碜的首版了。

首版竟无言以对……表情:颜面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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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发表于 2021-12-15 09:10 |只看该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1-12-14 22:28
转账的时候才发现微信零钱限额了,只剩一元的额度……表情:暴走的论金。

再没比他寒碜的首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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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发表于 2021-12-14 22:2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4 20:43
我们和卡尔分吧。我四你四她二。

转账的时候才发现微信零钱限额了,只剩一元的额度……表情:暴走的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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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发表于 2021-12-14 20:43 |只看该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1-12-14 15:28
论金说了,必须在后面再加个万……表情:土豪金。

我们和卡尔分吧。我四你四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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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发表于 2021-12-14 15:30 |只看该作者
卡米尔克劳代尔 发表于 2021-12-14 12:22
诗意天涯?表情:掩面而逃。

别逃了,前面是悬崖唉,眼睁睁看着你一脚踏空……表情: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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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发表于 2021-12-14 15:28 |只看该作者

论金说了,必须在后面再加个万……表情:土豪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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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发表于 2021-12-14 12:22 |只看该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1-12-13 16:13
诗意是谁?美吗……表情:十万个为什么。

诗意天涯?表情:掩面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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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发表于 2021-12-14 12:20 |只看该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1-12-14 11:33
论金让我问你转多少……表情:转的少了他不干。

就一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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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发表于 2021-12-14 11:33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3 16:42
一开始看电影的时候,侄子言语就对叔叔言默说“你有幽闭恐惧症,你不是常人”了。看得不细,罚 ...

论金让我问你转多少……表情:转的少了他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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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发表于 2021-12-14 11:29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3 16:42
诗意,就想静静大家都想她一样。表情:触类旁通。

秒懂……表情:机智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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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发表于 2021-12-13 16:42 |只看该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1-12-13 16:13
诗意是谁?美吗……表情:十万个为什么。

诗意,就想静静大家都想她一样。表情:触类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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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发表于 2021-12-13 16:42 |只看该作者
论金 发表于 2021-12-13 16:05
我是读到后面没理解,又回头看了。我以为是写母亲有这个毛病。

一开始看电影的时候,侄子言语就对叔叔言默说“你有幽闭恐惧症,你不是常人”了。看得不细,罚请客。钱直接微信转过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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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发表于 2021-12-13 16:13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3 15:57
危楼高千层,诗意来了!

诗意是谁?美吗……表情:十万个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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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发表于 2021-12-13 16:05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3 15:55
不妨碍理解就行。有的句子我故意做一些处理,希望更灵动,不要句句那么循规蹈矩。

我是读到后面没理解,又回头看了。我以为是写母亲有这个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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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发表于 2021-12-13 15:57 |只看该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1-12-13 15:46
就是,太高了翻页都累,聊着聊着大家都忘了主贴是啥……表情:危楼高千层。

危楼高千层,诗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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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发表于 2021-12-13 15:55 |只看该作者
论金 发表于 2021-12-13 15:45
再刚强的女人也是女人。也许就因为成长过程中缺少一位定海神针般的父亲,才导致他不定期地有些心理问题?吃 ...

不妨碍理解就行。有的句子我故意做一些处理,希望更灵动,不要句句那么循规蹈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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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发表于 2021-12-13 15:5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12-13 15:56 编辑

得有一个合理的铺垫,打好基础。而且这也不是恐怖小说,下回我写个恐怖的试试。哈哈。这个是心理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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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发表于 2021-12-13 15:46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3 09:30
受教。我还是觉得一章一个贴比较清爽。要那么高干啥,等恐怖分子的飞机吗。

就是,太高了翻页都累,聊着聊着大家都忘了主贴是啥……表情:危楼高千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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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发表于 2021-12-13 15:4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论金 于 2021-12-13 15:46 编辑

再刚强的女人也是女人。也许就因为成长过程中缺少一位定海神针般的父亲,才导致他不定期地有些心理问题?吃药改善,断药复发,好好坏坏四十年,也够叫人烦心的了。

====================
这句表达似乎有点问题,主语不明。表情:高考生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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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发表于 2021-12-13 15:44 |只看该作者
开头不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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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发表于 2021-12-13 09:30 |只看该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1-12-12 22:53
那么高只有连载楼,不断在回帖里更新剧情的那种,否则歪的楼主都插不上话……表情:日行千里。

受教。我还是觉得一章一个贴比较清爽。要那么高干啥,等恐怖分子的飞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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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发表于 2021-12-13 09:30 |只看该作者
卡米尔克劳代尔 发表于 2021-12-12 22:24
意思是刚刚学会歪楼。表情:你学坏了。

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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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发表于 2021-12-12 22:53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2 22:18
工程过于浩大。表情:掩面放弃。

那么高只有连载楼,不断在回帖里更新剧情的那种,否则歪的楼主都插不上话……表情:日行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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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发表于 2021-12-12 22:4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2 22:17
认识你俩之前不怎么盖楼,尤其不怎么歪楼。

认识我俩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表情: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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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发表于 2021-12-12 22:4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卡米尔克劳代尔 发表于 2021-12-12 22:13
天底下哪有不歪的楼?表情:比萨饼。

没有……表情: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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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发表于 2021-12-12 22:24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12-12 22:17
认识你俩之前不怎么盖楼,尤其不怎么歪楼。

意思是刚刚学会歪楼。表情:你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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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发表于 2021-12-12 22:18 |只看该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1-12-12 21:58
下一个目标是过千吗……表情:撸起轴子。

工程过于浩大。表情:掩面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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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发表于 2021-12-12 22:17 |只看该作者
卡米尔克劳代尔 发表于 2021-12-12 22:00
说明你平时懒得盖楼。表情:平地。

认识你俩之前不怎么盖楼,尤其不怎么歪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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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发表于 2021-12-12 22:13 |只看该作者
雾鬓新梳绀绿 发表于 2021-12-12 22:12
歪楼闲聊一万层也容易,跟主贴有关言之有物的回到一百楼不容易呀……表情:然而现在好像也歪了。

天底下哪有不歪的楼?表情:比萨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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