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小城 于 2022-9-17 22:32 编辑
夏天的时候,母亲开始念叨着邻居喜舅舅家做了玻璃隔断,生子家也做了。后来是着了火的老韩家,重新装修顺带着也在外面包了一层玻璃房子。一年前我曾经提过修房子的事,母亲说,不弄了,操不了那心,把话题打住。现在母亲不甘心落在别人后面,架不住邻里的怂恿,电话里表示要下决心改造老屋。我们在外面,搭不了手,母亲说,有生子,有二培。生子和我家一墙之隔,做水电活儿,二培是我干弟弟,一直在建筑工地呆着。有他们包揽,母亲自信满满,我们悬着的心也放下一半。母亲今年七十八岁,父亲长她五岁,耳背的什么也听不见,家里的事只能假手于人。
老屋其实并不老,比起院子来,它已经更新过三次了。小时候的院子空阔,三间房子端坐在中间,两边各留出一间屋的空。父亲用几根旧椽搭个架子,上面再铺张旧席子,就成了简易房子,盖帘一样,我们叫“pie子”。不能住人,只堆放杂物。这是东边,西边一直敞着,靠墙立着农具,旧家什,我在捉迷藏的时候躲在里面,头上衣服上蹭着灰土跑出来。
西边是我们仨自己盖的,那时哥哥已上小学,我低两年,也在学校了。我们去牧马河斫胳膊粗的木棍,刨一尺深的坑立住,借了邻居家的木夯打瓷实了。屋顶好办,破席片破帘子遮住光,多少遮挡风雨,地上则堆了战备草,厚厚松松,我爬在上面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战备草是那个时代专有的名词,家家都有任务,割草,晒干,捆扎一堆,等待上缴。
院子里除了三间主屋和两边的盖帘,还有四棵树。分别是一棵老枣树和三棵幼小的枣树。老枣树老到不知其龄,三棵小树是在我们出生之后进门的,父亲的徒弟所赠。父亲选择三棵,也是和三个孩子合辙,我们各认领一棵作为自己照顾的对象,我的那棵是他们挑剩的,个头最小也最瘦弱,如我一样。三棵树在东侧,从屋檐下到大门口齐齐站成一排。庄严有矩,像三个听话的孩子。
老枣树一直窝着,皮肤皲裂,疤痕触目。它有多老?我们不知道,问外祖母,她那时已经六十多岁,常年穿一身中式青布衣裤,半裹脚,标准的老太太。她也不知道老枣树的实际年龄,她只记得二十九岁外祖父买下这座宅子搬进来,枣树就是现在的模样,驼着背,枝叶覆在屋顶,荫小半个院子。老枣树的枣脆而甜,果实也多,足够我们零吃,家里蒸花馍,制作酒枣。挑剩下的干瘪枣子也舍不得扔掉,晒干了配上炒过的小米,黄豆磨成炒面,是儿时的零食。饿了,抓一把在碗里,摘了高粱杆上的皮卷着倒进嘴里,闭紧嘴巴舔舐,我有时候忍不住,吃着吃着张开嘴说话,笑,喷一脸。也可以冲水喝,喝完了舌头涩涩的。这些,全赖老枣树的赏赐。
枣树年年熟,父亲年轻的时候绑了长木杆打枣。哥哥骑到树上,把皮实饱满又大又圆的枣摘下来,做酒枣,最后上房顶,把落在瓦楞里的枣扫到院子里。后来是哥哥接替了父亲手中的竿子。
我负责捡枣,带着草帽,枣噼里啪啦落下来,打得脑袋生疼。然后是满院的叶子,清扫干净。我常常是捡一半就停手了,坐在一边看。外祖母扭着半缠的小脚一颗一颗拾干净,还有掉到水道里和墙角老鼠洞的,她都要弯腰抠出来。
枣树的叶子不是一次落完的,整个冬天,枣树都在掉叶子,风吹的时候掉得多,没风的时候也掉,像七八十岁的老人,簌簌抖着。叶子里面也会掺几颗干透的红枣,晚年的外祖母在院子里蹒跚,看到一颗红枣就会捡起来,在衣服上蹭蹭,塞到没牙的嘴里吞食。
三棵小枣树什么时候开始挂果的,我不记得了。有老枣树在,它们就像长不大的孩子,那一点点果实也被忽略。
1987年,老屋第三次翻修,父母早早就开始攒钱积蓄材料,院子里摞着从农村买来的旧瓦,椽,檩。钢筋水泥要找关系批,还有砖,一直涨价,这些,前前后后用了几年的功夫。其实那个时候很多人家已经选择现浇房了,成本低,以后还可以起二层,但父母心里一直有住大瓦房的念头,他们罔顾外面的世界而执着于自己的理想,我们只能接受并帮助他们实现。
这次盖房子,规模比较大,两边的空地全部用上,房子也深了几尺。老枣树成了障碍物。
父亲叫了表哥过来帮忙斫树。那时外祖母离开三年了,枣树的部分枝叶也在她去世之后枯死,我笃信它是随着外祖母去的。晚年的她常常坐在树下的一把椅子上,一动不动。她在人间的最后时光里和枣树密不可分,我常常恍惚,以为她就是那棵老枣树,老枣树就是外祖母。砍树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锯子哧呼哧呼响声,反复噬咬着我的身体。
三棵小树仿佛一夜间长大了,挑起了大梁,之前有老枣树在,果实又大又甜脆,没人在意小树上结的柰枣子,现在要靠着它们来撑起我们家枣的用途了。不几年,小枣树的果实慢慢泛甜,个头也大起来。三棵小树齐齐发力,家里不仅不用买枣,还有盈余。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又七年,父亲要拾掇有点坍塌的大门。请了工头设计,规划图上明确标注,连接大门里有一个两米多深的门洞。离大门最近的枣树,属于我的那一棵,要做出牺牲。这真让人伤心,人类的空间不断扩展,住大屋,造大院,留给动植物们栖息的地方越来越少。枣树不会说话,我想它比我更难受吧。仅仅几斧子,它就顺从地离开了这个接纳它三十年的院子,寂然回归泥土了。
不断翻新的房屋蚕食着院子里不大的空间。两棵仅存的枣树,一棵屈居于水泥台阶下,留给它不到一平方米的土地,四周被砖块包围。另一颗在东面pie子的下面,被狗窝挤占,石棉瓦的屋顶挡在它胸部,它很少能喝到上天赐给的雨水。而它的主人,那时的我们都已各自成家立业,照料着一家人的温饱,从未给它浇水,打理。但它们依然活着,在狭窄的空间,枝叶探到隔壁院子,还有屋顶上。每年秋天果实累累,周围缺了枣树的邻居们进来都会喟叹几句,他们由于房子的变迁,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枣树。枣子成熟的时候会站在院子里摘几颗尝尝。两棵枣树极其配合,听到赞美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身,扭动几下。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觉,草木亦有情。
枣树比人的寿命长。我五十,颈椎病,老花眼,关节疼,白发弥漫头顶,像一架老旧的机器一样,种种疾患不请自来。它们正值花龄,果实甜蜜,枝叶蓬勃被光泽,院里三层的台阶上不时冒出它们的孩子。小小的指头长的枝丫,草茎一样细,一小簇又一小簇,一片一片的叶子从稚嫩的肢节上长出来,有的指甲盖那么大,有的只有黄豆那么点儿,在细嫩的枝条上滚动着。它们听到春天的召唤,准时从地下探出来向大自然报到。它们从水泥砖头缝里扎出来,热热闹闹,探头探脑。我不止一次惊异于它们的生命力,浇花的时候有意识把花洒对准台阶上的缝隙喷一阵,它们喝足了水就会挺直身子拔一小节。父亲用小铁锹削剪它们,探出的枝头看不见了,留下秃秃的断趾。父亲总说长不大,留着没用。但每年春天都会有新的一簇冒出来,和麻麻草蒲公英一起。草们随着季节枯荣,它们没有,桠头坚韧,像听到集结号一次次往外冲着。我摸着它们细细的枝桠,像握着女儿幼时的小手,坐在院子里,身边伏着老贝,絮絮叨叨说几句话,念那首《苔》给枣树的孩子:“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听到外面的声音,女儿和侄女就会抿嘴笑我文艺。这是我中年以后的理想。择一院落,鸡犬相闻,树影婆娑,几册书,一壶茶,简单打发光阴。
当然必须有枣树。各种的树我都喜欢,最喜欢的还是枣树。如同父母当年的瓦房情节一样,我有枣树情节。枣树长寿自不必说。那些娇艳的桃树梨树杏树苹果树,它们能活一百年吗?好像不能。它们在繁盛时候,招蜂引蝶,各种腻虫爬满枝叶。而枣树总是干干净净,不招惹蚊虫,不炫花技,只开米色的细小的花,且花期长达一个月,有淡淡的枣香;枣树的叶子小而明亮,枝叶多,在枣树下呆着,没有阴的感觉。它喜欢阳光,这一点和我不谋而合。枣的各种药效中,我最喜欢的是美颜功能,民间常说:日啖三枣容颜不老……我像写报告一样罗列出一堆,仿佛经我这么推荐,枣树就能上市了。
事实上,枣树早就上市了。超市,菜市场。哪里都有有一堆堆的红枣,鲜的,干的,还有红枣配伍的各种食品。那些红枣多数是新疆大枣,肉厚,甜腻,吃着过瘾,却没有我家小枣的清香。
母亲在确定建玻璃房的时候,我就知道两棵枣树要离开了,心里隐隐的难受,不想说却绕不过。母亲说,八月十五打了枣就收拾了吧,母亲像是探询,其实已经是决定了。
两棵枣树一直比别人家的枣熟得早,隔壁生子腾出半天时间,帮忙把枣打了,据说有一笸箩,可以装两大袋子。
国庆回去,工程即将完工。东墙下的简易房被现浇房取代,一直通到门洞。正房台阶上搭起铝合金架子,等着装玻璃。狗窝挪到门洞,只有两棵枣树,没地方安置。问父亲,砍下的树干呢?父亲说,扔了。***不让烧灶火,院子里的炭仓没了,堆积的柴薪也没了用处。想起昔日父亲蹲在院子里拿着斧子劈柴,这样的情景以后恐怕见不着了。
其实我们家还有过其它的树,桃子树,香椿树,葡萄树。桃树结出的果实水蜜桃一样,香椿树的枝叶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葡萄甜酸适口。那时的院子里常有花枝招展的蝴蝶光顾,葡萄架下大绿蚂蚱也跳得欢实。但它们存活的时间都不长,没有超过十年,像来院子里玩耍的孩子,玩够了就走了,闹哄哄的让人记不清楚。
只有枣树,让人长久伤怀。两棵树,或者三棵,还有老枣树。像走失的老人和孩子一样,它们去了哪里,是扎根一处还是失散了?它们在来年的春天会不会突然冒出来,摇摆着小手跟我招呼?假使人间没个安排处,它们也会像人类一样选择投胎吧,如果是这样,下辈子,我们再相遇,我做枣树,你做我。看你在树下读书,吃枣,阳光下,我们一起粲粲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