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徐公孰 于 2023-7-28 10:17 编辑
4,小武义
邻居家有个哥哥是侏儒。关于他的年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的说法儿:我的爸爸妈妈从来不说,他的爸爸妈妈也没见说起来;很多小孩子都喊他“老小孩儿”或者“小大人”;我一直喊哥哥,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他的特别。
哥哥经常带我去电影院。电影院规定一米挂零的儿童可以免票入场,我忍不住还要迟疑脚步,抬头看看售票窗口,那儿经常有人喊“买票买票买票再进”,也忍不住看看检票员的脸色,边看脸色边侧身朝里面走,直到看见她挥挥手,撒腿去追哥哥,哥哥早就进影院,站在那里等我。
电影院里放各种电影,早都忘记,记不住头尾。如果有誰细说一些画面,说不定也会影影绰绰记起来一星半点。小时候看过很多电影,因为能随哥哥随意进出影院。没有记住看过什么电影,因为我进电影院不大看电影:电影里有鲜花出现,马上闻到花香;有喝酒的镜头,就身边四寻哪里来的酒香;有人打枪,就急忙钻进大窗帘底下,捂住膝盖别受伤。
电影院的窗帘是我最喜欢的。窗户很高,天鹅绒窗帘从檐顶落下来,柔软,顺滑,无声,挺拔,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黑暗……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帘子底下悄悄摸索,那里面的精彩比电影更丰富。
顺着墙壁在窗帘底下摸索,可以一直摸爬到银幕。我也最喜欢摸银幕,摸银幕上的人,摸银幕上的树,摸索银幕背面是什么东西。什么都摸不到,什么都没明白,忽然剧终,灯光大亮,耀得我睁不开眼时,观众哈哈大笑,银幕前怎么怎么还有个银娃娃呢,笑声未止,又有一个侏儒哥哥匆匆忙忙爬上来……片尾曲将将响起就有不少人都在退场,那些人会在走廊里留步,一起回头看银幕下的两个小娃娃立在那里谢幕。
电影院里最可怕的地方是二楼。二楼只有一楼的一小半,悬在半空。我上去过一次,确切地说顶多算半次,没有什么支撑,没有什么悬挂,我一步也不再敢前走,麻溜溜跑下来。太可怕,比河上过桥更怕。记忆里第一次过桥,浑身吓软,浑身摇摆,直至软趴趴伏贴在桥面。河柳应羞愧,在我面前愧称摇曳。其实那桥面很宽,可以轻松过大车,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桥下河水滔滔,我竟然看透厚厚的桥面,桥下的风,阴暗,一切不明物都隔不住,直击我心,心颤而身抖。任凭哥哥姐姐三番五次示范过桥很轻松很不可怕,我也半步不前。
“小妮子看电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家的歇后语,专门嘲笑我的。天天进出剧场,不是浑身惊吓就是满心迷惑,电影名实皆告茫然,除非有人细说电影及于某个镜头,我偶尔会欢呼“是是”或“不不”。
出影院来,丽日清风白云,心情大好。不好的是,有一次我和侏儒哥哥将将出剧场,一伙人围起我们来。那帮人比我们高大,也都隐隐约约认识,他们不能免票进影院,就找我们的晦气。我和哥哥在银幕下谢幕,出门已落最后,給围拦起来也无人解围。我赶快跑回家找九哥,九哥九哥,影院门前有人打我。九哥风驰电掣……我隔着尘沙再追至影院时,先看到哥哥給人按倒地上,滚来滚去,兀自硬逞英雄,尽力反扑;又看见九哥双臂长舒,平展如棍,棍抡满,呼呼生风,步移身转,一根棍化成一百根棍,滚滚转,滚滚雷,滚滚闪,那一帮人肯定是看见孙悟空一根金箍棒武成团团金箍棒,像银幕上那样,棒棒如雷,雷鸣电闪落在身上时,个个抱头,人人缩身,嚣张之气越来越细,以至于无声无息。
九哥好武义。我喊,侏儒哥哥也喊。那些挨打的孩子也喊,不得不喊,我狐假虎威逼着他们喊。九哥哈哈大笑说:这是唬人的,不能服人;十七妹,我教教你服人的吧。九哥教我一招鲜,稳稳当当记住。
有一年在北京南站进候车厅,那个自动扶梯台阶也不知誰设计的,又高又长又陡,右手边还是悬空的。就这个楼梯造型已经够可恶,更可恶的是一个很帅很高的小伙子蹭蹭蹭从我身后追上来,伸腿别我一个趔趄,赶紧扶住扶手,等他回头坏笑,抬脚踢在他小腿上。九哥教我的,膝盖与脚踝正中间偏下一点点,踢人最钻心。我出远门都是穿安全鞋,鞋头是铝合金的或者钢制的,就那么轻轻一脚,无需多力,只因角度和位置恰到好处,那青年疼弯腰。上得二楼,我停下来,立身等他,看他要不要再切磋九哥教我的一招半式。他若来切磋时,我当然会闪在一边,送我进站的九哥自然会来打圆场:好说,好说,武艺是唬人的,不能服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