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4-3-7 14:54 编辑
打着喷嚏一觉醒来,风吹得身上冷飕飕的。吃了一辈子苦,到这年纪,腰腿肩背没一处不酸。 站定后我伸长脖颈,望了望山下那条通往县城的大道,还是没见到期望中的那队男女。个个背着铺盖,拎着脸盆、暖瓶,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一步步走来。 后来是我领着乡亲们,在一个霞光万道的早晨把他们送走的。领队的老冉握着我的手说:老秦哇,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放心,只要贫下中农需要,我们随时都会回来。 只此一别,已经等了五十多年。那些个好人,那些个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就像我那跟着外乡人跑掉的媳妇儿一样,再没回来。 编织袋和榆木棍子没精打采地躺在地上,似乎与我一道也睡了一觉。 我站的这个地方原来是一面沟壑纵横的荒坡,远远望去,有些像目连戏里黑白无常的面孔,人唤作鬼脸坡。农业学大寨那会儿大队曾计划把这儿开做梯田。旧社会做过风水先生的吴二遂放出怪话,说鬼脸坡砂土虚浮,皮毛焦硬,干燥不滋,是片利穷不利富的凶煞之地,绝对种不成庄稼。 后来果然没有搞成。撂荒到九二年,村民瘸子大宾出头承包了这片山地,种上了栗树。 四五斤栗子,是我搜遍鬼脸坡的沟沟坎坎,好不容易寻出来的。明日再来,恐怕连一斤都找不出了。 自打九月栗子坐果,有事没事,我都会来山上看看。及至栗子初熟,每天天不大亮我就拎着口袋上了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弄他两口袋。卖给驾着私家车来山里玩的城里人。一趟下来,足够七八日好吃好喝。 此事我虽做得机密,心却是坦然的。鬼脸坡是公有财产,即便承包了,地仍是集体的,出产的东西当然人人有份儿。 然而看那大宾的做派,就像那鬼脸坡已成了他们家私产。头几年还给乡亲们分些儿,到后来越来越不像话,一个不剩全卖给了二道贩子。 土地归公的道理,大宾他想必心知肚明。他在靠着林子发财的同时,内心也不踏实吧,见了我更是低声下气。 个中缘由,老一辈都知道。当年我是工作组提名、众人选出的贫协主席。“社教”时大宾家补划地主,本该挨斗的地主本人早些年死了,我就领着乡亲们斗地主的儿子。起浮财,分家当,热火朝天,扬眉吐气。大宾犟嘴,说他爸是勤俭致富。被我一榆木棍打折了小腿,灭了嚣张气焰。自此规规矩矩不敢抬头。这些年虽有钱了,见了我依旧点头哈腰。摘他的栗子,也只得佯作不知,这就叫邪不压正。 然而不然的是,随着栗树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大宾的做派便越来越不像话。仗着乡里、县里认识几个头面人物,渐渐就把我不放在眼里了。 今年做得更绝,不等栗子熟透,他便雇了一帮子精壮劳力,两日功夫,满山的栗子收了个精光,成心叫我一无所得。 我拾起袋子、棍子,没精打采地朝山下走。我得抓紧时间寻个买主儿把这点儿栗子卖掉,再去老卞家开的饭馆吃上一顿。只要兜里有几个钱,谁肯耐烦打火做饭,吃饱了睡一觉,比神仙还滋润。 边走边琢磨那个不知琢磨了多少回的心结。想当初,包括工作组在内,谁不夸我政策水平高,领导能力强,是个领着乡亲们走金光大道的好带头人。可自打贫协撤销以来,我不是干部了,就活得越来越抽抽,而今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我实在想不通,为富不仁,靠着雇工剥削发起来的大宾不但没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越来越富,而我这根红苗正的老贫农却越来越穷。莫非鬼脸坡利贫不利富的风水真格被栗子林坏了,只利富人不利穷人了? 蛤蟆石是山路上一个岔口,我在那儿遇上了一队来山里玩的城里人。与普通游客不同,这帮人一色儿穿着登山服,戴着头盔,背着高过头顶的背囊。 “大爷,”走在最前头的一个胖子陪着笑脸招呼我,“去一瓢水走左边这条路吧?” 我没理他,木木地望着他的后方。 我喜欢看城里来的女人。白白的脸子,白白的脖颈,白白的手,白白的腿,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说话娇滴滴甚为好听。虽明知看得摸不得,心里还是怪舒服的。 后面的一个接一个上来了,男女都有。在一瓢水那山清水秀的地方,喝着酒,吃着肉,天黑了支起帐篷。野洼洼里山高人远,谁知道哪个跟哪个睡。 我用眼睛过了两遍筛子,几个女的全是些四五十岁的黄脸婆。 心中便生出憎恨,就像被谁捉弄了。 “大爷,”这回换了个女人问我,“我们要去一瓢水,地图上没这岔路口,走左边对吧?” 本不欲睬她,却就像神差鬼使,我懒洋洋抬起胳膊,朝右边的小路一指,“那边。” “您确定没错?”她依旧笑嘻嘻的。 我没理她,快步朝山下走。 右边的路究竟通向哪儿,其实我也不知道。 栗子顺顺当当的出手了。我在老卞家饭馆坐了很久,点了俩肉菜,三个烧饼,一大碗汤面,喝了半斤烧酒。期间少不了与端盘子的外乡闺女调笑一番,直到她躲进厨下不再出来,才出门回家,放倒便睡。 正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门扇哐啷一响,似乎进来个人。正纳闷多年就没人上我家来,这会是谁呢。 及至睁眼一看,来的居然是老冉!还像当年那样背着铺盖,拎着着脸盆、暖瓶,奇怪的是人一点儿不见老。 还不及爬起来,老冉已大步来到炕前,握着我的手说:“老秦啊,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鼻子一酸,两行老泪登时落下,道:“冉同志,五十年啦,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村里变化大的去了,地主真个翻了天了。漏划地主大宾带头,村里又出了十来户地主、富农……” 老冉掏出笔和本子在炕沿坐下,亲切地望着我说:“老秦啊,你一桩桩慢慢道来,我这儿记着哪。目前我们的任务是访贫问苦,完后请你再度出山,把贫协办起来,发动群众,斗地富,分浮财。有工作组撑腰,你就放手干吧。” 我擦着眼泪,抖抖索索在炕下摸,待穿上了鞋再看,空荡荡的屋里一片漆黑,哪儿有老冉的影子? 我坐在炕边楞了半晌,渐渐悟出那是个梦。老冉倘还健在,咋说也七八十岁了,不可能再带着工作组来访贫问苦了。 街门外却一片喧闹,像有许多人在吆喝,在跑来跑去。我最爱看热闹,赶着紧地跑出去看。 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到处白花花的。雨地里停着许多警车、消防车、急救车,车顶的红灯白灯闪个不停。杂七杂八的人扛着梯子、担架、绳子,电筒的光晃得眼花。后来他们汇做一队,急匆匆山里去了。 一通打听后得知:有队驴友去一瓢水野营,进山不久就失了联系。期间接到个电话,断断续续,大意被泥石流困住了,也说不清究竟身在何处。 我一听便知道没热闹看了,实在要看还得冒雨到山里去。又有些气愤,这些钱多得没处花的城里人,放假不在家呆着好吃好喝,偏要跑去荒山苟且,到头来自己被困不说,还给政府添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