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光即时间
云州的春夜,即使是军府也灯火稀少,寂静无声。空气清新如洗,一弯明月高悬,群星灿烂,满庭树影婆娑。
这里是中衙曹署,远处能看到巍峨的战门谯楼,灯火下人影绰绰。那是牙城宿卫,分属两个营伍 中衙和前衙,属军事院统领,内衙军由都押牙李承嗣统领,直属防御使段文楚,平时宿卫内衙,战时就是段帅的旌节亲军。
天下藩镇牙军,本是宿卫牙城,保护主帅的精锐。但他们父子兄弟,世代都是牙军,同袍互为姻亲,盘根错节,最终形成了铁板一块。朝廷威严不振,各藩牙军阴谋作乱,任意废立主帅之事时有发生,天子也无可奈何。
所以天下藩帅对于牙军,是又利用又提防,绝不会信任。
大同牙军又有所不同,因为大同军3州一直隶属于河东镇,置独立军府不过10年。所以,这支牙军并无其他藩镇的积习,都是来自塞下诸部的弓马子弟。
即使是如此,防御使段文楚也绝不信任这支本地军队,负责主帅安全的是内衙军。这支军队,是段文楚在天德军防御使任上招募,大多是西受降城一带的无赖、罪犯、杂胡、马匪、逃军之辈,只要有足够的酒肉,各个都是悍不畏死的好汉。
内衙军只有8百余人,由段帅亲信都押牙李承嗣统带。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战斗力不差,段文楚认为,足以制牙军那些塞下胡儿。
城中诸军非战时不能着甲,长槊、箭支、旁牌、弩具等武备也有限制,更没有重型车石。但内衙军不同,可称得上是武备精良,骄气逼人。
这让外牙将士咬牙切齿,光是一日两餐,必有酒肉这一层,让每日8两杂粮的军汉如何不怒?同在一座牙城值宿,战阵上一样拼命,凭什么两样对待!
当然,内衙军的存在,也确实让段文楚睡了几年踏实觉。如果有人谋乱,就算是人多势众,武备也不足,短期难以攻克内衙。只要坚持一时,就可以征调外围军镇来援,将叛军歼灭于衙门之下。
这就是军府底气的根源,陈韬根本不怕老军头王尽忠。但他也明白,军府对牙军提防过甚,削弱过甚,这才是发生鸡鸣案的根源,好处就是现在,在军府之中绝对安全。
两人提着灯笼,沿着长廊,从容走到法曹槛牢。
昏暗的灯火下,典狱胡奎上前来见礼,陈韬简短吩咐道:“老胡,带我去见王彦伯。”胡奎躬身应诺,领着顶头上司走进槛房。
走道很长,两侧是槛房,黑暗中传来凄凄艾艾的呻吟,潮湿和恶臭的气味中人欲呕。没有灯火,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光洒进来,能看到一片片模糊的蓬头垢面。清空槛房,是古今能吏的标准之一,年轻的陈韬也曾有这个梦,现在的他,早已不抱丝毫希望。
陈韬面无表情,跟着两个下属走到深处,胡奎扭动锁匙打开槛门。借着火烛微弱的灯光,陈韬看到了王道士的身影。
按照陈韬的指令,王道士单独关押,但槛房一样的潮湿,一样的恶臭。没有上枷,但是戴了铁铐,他现在是鸡鸣案重犯。
王道士盘膝坐在干草上,一言不发,肩背挺直,如同练气打坐一般。他双目灼灼有神,漆黑的眸子中,映着两点月光,显得诡异又神秘。
陈韬吩咐胡典狱给王道士打开镣铐,哗啦啦铁链声响。司法参军从葛闳手中接过烛台,沉声说道:“你二人退下吧,我要和王真人单独说话。”
两个属吏躬身退下。
王道士依然盘膝而坐,一动不动。陈韬缓步走上去,把火烛放到地上,顺势坐到道人对面的干草上,颔首为礼,低声说道:“王真人,委屈你了。”
烛火如豆,王道士淡淡说道:“王某以为,陈法曹早就该来了,没想到拖了这么久。”
陈韬说道:“俗事烦身啊,哪得自由。。。你不想问问王琮和丹炉的去向么?”
昏暗的烛火下,陈韬注意到,王彦伯脸色微微一滞,似乎眸中的烛光都黯淡了。终于,他叹息道:“陈公此时才到,阿琮和丹炉怕是不在这个时空了。”
陈韬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光就是时间,这是何意?”
王彦伯没有回答,他默默伸出手臂,把地上干草扫到一旁,露出一片黄土。他从草丛中检出一根枯枝,在地上重重点了一下,昏暗的烛火下,地上出现一个小坑。
王彦伯说道:“这个点就是现在,你我在这槛房之中,围烛夜话。可是此事是如何发生的呐?”陈韬不知这道士是何意,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道士自问自答:“那是因为在上一个夜间,发生了鸡鸣案。虏贼凶狡,云州军民死伤惨重,财物损失甚多。”
他木枝晃动,在原点左侧又画一点,继续说道:“然后今日早间,陈公出城查案,遇到了我的乡邻曹十二翁。”枯枝微点,原点左侧又出现一个小点。
陈韬盯着地面上的几个点,不太明白这牛鼻子在说什么。王彦伯继续说道:“然后曹十二翁把陈公带到了清水堂,王某平生第一次见到陈公,相谈甚欢。”
他又用树枝点了一下,继续说道:“也许在陈公来到清水堂之前,还遇到了事一、事二、事三,遇到了人一、人二、人三,都可能与王某有关。”枯枝狂点,原点左侧的小点聚成一团,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点阵。
陈韬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真人,你说这些,到底是何意?”
王彦伯没有回答,目光依然看着地面,平静的说道:“所有这些事情加在一起,使陈公以为,王某与云州鸡鸣案有牵连,所以将王某当堂缉拿,拘禁于此,然后才有了现在的谈话。”他用树枝重重点在地面上,左侧点阵又增加了一点。
陈韬忍住骂人的冲动,继续看王彦伯的表演。
枯枝点在第一个原点上,陈韬记得,这个点代表着现在。他看到,王彦伯树枝划动,与左侧点阵之一相连,形成一条线。
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以原点为心,不断和点阵连线,最终土地上出现了一个三角锥。三角锥的顶点就是原点,圆锥内的点阵,就是过去所有事件的集合。
王彦伯指着圆锥说道:“因为过去所有事情叠加,造成了现在,这就像一块石头,扔到水中,水波四散。只不过是相反的,是所有的水波汇集到一起,形成了现在这个时间点。”
沉吟了片刻,王彦伯继续说道:“假使现在,我任意招供,导致陈公明日抓捕了嫌犯一、二,无辜一、二,发生了事件一、事件二。”
他木枝快速点动,在原点右侧又形成了一个点阵,然后又一道道与原点连线。于是在原点右侧,又出现了一个圆锥,标志着未来所有事件的集合。
两个圆锥,以原点相接,形成了一个沙漏模样。
陈韬目光灼热起来,他意识到,他面前不是一个大骗子,就是一个大智者。也许王道士正用最简单的语言,向他讲述一个最深奥的道理;也许这位王道士,正在给他挖一个幽黑的思维陷阱,等着他往里跳。
陈韬屏住呼吸,静静的听着。
王彦伯平静的声音又在槛房中响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件事情,必然会产生相关联的第二,第三件事情,而第二、第三件事,又会产生更多的事。
我们的世界,就是无数事情,和相关联的事情组成。如此,事件的集合,必然是一个圆锥体,起初是一,最终导致无穷大,所以这个圆锥不可能是闭合的。
但我们无法画出无穷大,就只能截取一段,假设它是闭合的。就如昨日、现在和明日,关于你我之间发生的这件事情。
左侧这个圆锥,就是所有过去事件的集合,最终导致了现在,且称这个圆锥为兑锥。兑者,沼泽也,卑湿也,过往也。
右侧这个圆锥,是因为现在你我的谈话,导致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未来所有事件的集合,且称为艮锥。艮者,峰峦也,高扬也,未来也。现在这个点,是为原点,且称为坤点。坤者,大地也,母也,万物之始也。”
陈韬沉思着说道:“明白了,这就是时间。。。可这与光又有何关系呐?”
王彦伯挥舞树枝,沿着兑锥和艮锥画了一道直线,正好穿过坤点,他说道:“假使兑锥的某一点,向未来的的某一点喊话,艮锥能够听到,那么未来就会发生变化。
比如,今早在云水堂,陈公客而擒我,那时我对艮锥中一人高呼,你将因为我,被陈公所擒,快快逃吧。如此陈公就无法擒住那人,未来就会改变,是也不是?”
陈韬张大了口,良久才说道:“真人说笑了,这怎么可能?”
王彦伯笑道:“是不可能,但不能的原因何在?”
借着微弱的烛火,陈韬看着地上的两个圆锥,越看越玄妙,越看越有理。这两个奇怪的锥体,似乎有一种魔力,引来无数念头在他心头纠缠,搅成了一锅粥,让他头昏脑涨。
不知何时,灵台中一道电光闪过,他猛的抬起头,茫然的说道:“因为。。。声音太慢了,无法超过时间。”
王彦伯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还像个顽童一样挤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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