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河蚌-赌徒

　　天空渐渐朗润，风吹竹叶，似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悠然回响于山林。宿鸟惊飞而起的刹那，方得意松开手，任棋子跌落在棋盘上，混入那黑白混杂的世界。棋分两色，人，却只有一个。每一次，都是杀得难解难分，杀得痛苦而迷惘。他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只知道，当了解的足够多，要胜利就很难，很难。支离破碎的对局，每一步都那么触目惊心，一方小小的棋盘上写满了惨烈，却没有激昂，氤氲而出的只有无尽的无奈和委屈。每一步自认为正确的道路，都被对方准确地掐断；有种秀才遇到兵的黯然。



　　赵风流手起斧落，一根毛竹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挺起腰身，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把汗，就听到了清风吹过竹林的声音，有种生命的欢欣。毛巾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夹杂在浓浓的汗臭中挥之不去，那缠绵，已经到了骨子里。赵风流忘不了戴玉送他这条毛巾时的情景，那火辣辣的眼神，还有临去时那一低头的温柔。他一直以为自己看明白了，直到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个不算多大的误会。当牛二用一块假宝玉圆了戴玉的梦，让她终于名副其实之后，赵风流悲哀的发现，再强壮的腱子肉，也硬不过石头。



　　那是一条蜿蜒的山路，赵风流与方得意狭路相逢的第一个镜头就定格在那里。一袭青衫，背着棋具缓步而下的书生转过一片树林，就看到了面前拎着斧头肃立的樵夫。方得意停下了脚步，他不知道这樵夫是否还有其他兼职，尤其是在这种四顾无人的场合。那把斧头虽然看起来是砍木头的，但书生的骨头虽然传说很硬，但也不见得硬过木头。虽然偶尔也发出“常恨此身非我有”的慨叹，但书生并没有轻生的念头，他还是准备活下去，哪怕是忍辱偷生，而只为了“将以有为也”。毕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总也还是要活人才能去执行。



　　赵风流的伤感其实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深沉地站在那里，只是在思考。今天晚上的摔交比赛后，是接受宝钗的手绢，还是把自己最有男人味的微笑送给紫鹃那丫头。宝钗的姿色要高上一筹，只是，赵风流对这类“石头”名字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在这方面，他完全不是石匠牛二的对手。馒头，总还是能够吃到口里的才塌实；只是，要放弃那疑似碗里的包子，其实，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有时候，痴情就像挂在毛驴嘴巴前面的胡萝卜，让它以为只要一伸嘴就能够到，而忽略了脚下的青草。青草虽然没有胡萝卜有型，但至少管饱。



　　“但，你不觉得，胡萝卜的色彩，更鲜艳一点儿吗？”方得意站得腿脚都快麻了时候，终于听到赵风流开口了。只是，他说的竟然不是“此山是我开”之类的大路台词，而是这么一句包涵禅家机锋的话。看着对面这个满脸淡然，眼角和嘴角都洋溢着晶莹的樵夫，方得意觉得，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樵夫，而是樵夫中的哲人。圣经《论语》不是也记载过：“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民间隐士，何其多也。想到自己刚才对他职业的怀疑，方得意不禁有些发窘，幸好平时辩论练就的脸皮功底还在，脸色倒也没什么变化。



　　当方得意静下心来，想要回答那个问题的时候，却发现不知该如何作答。是该拿儒家的“食色，性也”来破题，还是该对以道家的“五色令人目盲”？或者，阐述佛家的“色不异空”？只是，“胡萝卜”此物在列位先圣典籍中并无记载，或许，华夏大地当初并无此物。那么，樵夫这个假设性的问题，说后来的外夷舶来之物颜色更鲜艳，是否另有所指？妙啊，看似简单的一个问题，其中果然是暗藏玄机，妙不可言。方得意深施一礼，恭敬地请教：“晚生愚昧，还望不吝赐教。”



　　书生的话，打断了正在馒头和包子还有胡萝卜之间徘徊的樵夫，这让他很是不爽。赵风流瞪了面前这个胖书生一眼，怒喝道：“跟你有什么好谈的？你懂得馒头和包子的区别吗？”言罢，赵风流背起地上的柴禾捆，拎着斧头扬长而去。方得意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默然肃立，良久，苦笑道：“隐士，果然都是这个脾气。不过，倒是多谢他的指点了，一切，原来不过是这么简单。”青衫渐渐隐入山林深处，崎岖的山道上，一套棋具端正地摆放在那里，黑白棋子纠缠在一起，缠绵而又惨烈。那片玄机无限广阔无边的纵横天地，在山道上只占了很小一块儿，很小。



　　火把照亮了广场，欢呼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带着胜利者的大名四散开去。赵风流蹲在角落里，脸上淤青两块，身上伤痕若干。作为村里的摔交王，今天，他竟然败了，败在了那个杀猪的胡一刀手下。眼看着那厮接过宝钗的手绢儿，并立刻在手绢上抹了一把不知道是猪油还是人汗的闪亮的东西，赵风流就气血翻腾。没有人注意他这个失败者，无论是馒头、包子还是胡萝卜。赵风流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往山上走去，只有在他最熟悉的山林里，他才能尽情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懑。当他踏上那条山道的时候，他的心情立刻就平稳了许多……



　　月光洒在棋盘上，黑白棋子发出一种朦胧的光辉。赵风流蹲在棋盘前，默默地看着那圆润的棋子。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拈起一颗，一种温润的感觉由指尖传来，刹那间，他泪流满面。月下山林中传出一声长啸，绵长而悠远。“独坐幽篁里，弹剑复长啸。想不到，现在竟然还有这样的雅士。”书院里一片感叹之声。方得意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位手持雪亮利斧，问自己胡萝卜问题的隐士。只是，他终于忘记了，或者，他已经不在意，那副被他丢弃在山道上的棋子，是用上等的玉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