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无蕊 于 2024-9-14 16:42 编辑
我有过一本《酉阳杂俎》，大约是齐鲁书社版的，字挺大，薄薄一册，白文无注，偶有别字。大多故事能看个七七八八，古怪处也似无需甚解，不解反而成其古怪。我买这书，就是爱它的古怪，是在一本杂志上看一篇小说讲到解剖大象时提及这部书，被那种奇瑰的气质吸引，见到就买了，当时买书还不大知道挑剔版本，二十年前的事了。
2015年，中华书局新出一部《酉阳杂俎校笺》，厚厚四大册，精装，那些古怪的盲区便在空白里隐隐作痒，买吧，不买吧，犹豫之状让多房多金的教授看了去，挥手下单一部，等她的观感等了好久，没等来，忍不住追问，却忘记在车库一角杂物堆里了。终于等来了教授的开卷，于某一段引起好几个书友争论。
【中宗景龙中，召学士赐猎，作吐陪行，前方后圆也。有二人雕，上仰望之。有放挫啼曰：“臣能取之。”乃悬死鼠于鸢足，联其目，放而钓焉。二雕果击于鸢盘。狡兔起前，上举挝击毙之。帝称那庚，从臣皆呼万岁。】
关于“联其目”教授的理解是：“把鸢和死鼠的头颈串联起来，鸢由此不能昂首高飞，只能低空盘旋。”又说：“『鸢盘』『狡兔』，此处我认为断句错误，试着给出另一种『 二雕果击于鸢，盘狡。兔起前， ……』在这个句式下，『狡』 是『絞』的误写，形近致误。『盘絞』，盘旋纠缠。”
我看到的最草率的白话译文直接把鸢译成了风筝。教授的理解我当然也无法赞同，由此可见许逸民先生的努力在此也没起到什么作用。这让我暂时放弃了这部体量浩繁的校笺。
我对“联其目”也只有一个望文生义的猜测，其作为指称，在这里要么指鼠要么指鸢，兼指二物在我语感上有点过不去。我觉得在这里必是指鸢。这让我联想到学生时代看过的一部电影，男主出场，眼皮是给针线缝合的，如缝合伤口一般。因为画面刺激又特别，所以一直记得。电影的名字早就忘了，但顺着线索可以找到，是由张丰毅主演的一部香港电影《杀人者唐斩》，据说是因为《霸王别姬》大火，强邀演霸王的张丰毅做了主演。缝合眼皮大约有熬鹰的意味，一个顶级杀手的养成，倒也符合人设。联其目大抵如此吧，联有连结的意思，例如珠联璧合，这里的联就得用到针线。当然了，这样解也有点牵强，如果说联其上下眼皮，那就明确了，也就用不着讨论了。
解决这个问题，还要等到关粉儿翻出《锦灰堆》大鹰篇里的关键情节，那是王世襄先生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打鹰现场的目击实录：
【......由于鹰从东方飞来时为多，网总是东面敞开，向西倾斜。翻扣过来，被网覆盖的坡面名曰“网窝子”，两个油子就安放在这里。从石墙的洞向坡下望去:弹绳和脑橛遥遥相对，在一条直线上。竹竿下的橛子则向西偏出两三尺，如果将几个点连起来，就形成一条近似弯弓的曲线。正因如此，当鹰来攫捉油子，猛拉弹绳,网就会迅速地向东面扣过来。
再说油子。鸽子和胡伯喇分别拴在一个T形木架上。木架的直棍上端拴绳，通到石墙靠上的小洞。横棍的两端被有孔的一双木橛子支起，使它起着轴棍的作用。只要提拉木架，就可以牵动油子。更因另有短绳连着直棍和栽入山坡的橛子，故架子只能拉到一定的高度，约和坡面成70度而止，不致被拉翻。可怜的油子，眼皮都被细线或马尾缝上，不使透光。只有如此才能任凭打鹰人摆布，要它什么时候飞，提拉木架，它就扑漉漉地拍几下翅膀，随又跌落到坡面。如果油子眼睛能见天，有鹰飞来，它早已吓成一摊泥，趴在地上不敢动，又怎能引诱鹰来人网呢?赵四告诉我，要是来了小鹰，他就提拉胡伯喇;要是来了大鹰，他就两只油子一起拉，因为大鹰既抓鸽子也抓胡伯喇。
[有关鹰网及其设施的最早记载当是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肉攫部》中的一条:“鹰网目方一寸八分，纵八十目横五十目。……有网竿、都杙、吴公。磔竿二：一为鹑竿，一为鸽竿。鸽飞能远察，见鹰常在人前.......】
这一段很好地解答了”鸢盘“与”联其目“，原来给天上飞鹰设陷阱的方法上千年来没有怎么变过。
问题解决了，这并不说明关粉儿比许逸民高，这恰恰说明校笺之难，以及书友切磋之宝贵，也许不久的将来，利用人工智能总合人类已知的全部信息并加以条分缕析，能造就一部校笺神器吧。
教授读书，善于发现问题并且勇于解答，这也是我喜欢的。昨日偶然搜到教授谈《酉阳杂俎校笺》的那篇文字，是不知何人转载到豆瓣上得以保存下来的，事发现场的天涯论坛已陆沉经年，书友切磋的种种往事已无处钩隐。
好在顺手发现《酉阳杂俎校笺》后又出了一个在校笺本基础上化繁为简精益求精的点校本，才两册，只一碗面钱，便下单购入，既备翻阅，又纪念着一段往事，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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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4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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