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上午我陪刘律师下乡调查一个离婚案,那家人家住得偏僻,路又难走,一来一回,花在路上的时间也就可观了。刘律师很过意不去,一路陪着小心,好像我是主任似的。我只得不停的表示“没关系”,甚至做出旅行很愉快的样子,就差没喊出“我爱农村”了。凭良心说,整个律师事务所里我最喜欢刘律师,第一我们年纪差不了几岁,他不便逞老资格;第二他爱看书,对文学有兴趣,因此平时谈谈说说,颇为相投。
刘律师道:“今天把你耽误了。”我一看手表,笑道:“十二点半,也不算迟,上次我跟马律师出去,一点多钟才到家的。”接的要是经济纠纷、违反合同之类的案子,委托方往往留我们吃一顿,有时还颇丰盛,像这种离婚案,“可吃率”就很低了。
刘律师道:“你看今天那个女的,真够精的,一嘴的法律术语,离婚方面的条文一定钻研得不少。”我笑道:“那男的难道是个省油的灯?一个闹钟都急得面红耳赤,真是寸步不让。这对夫妻算配得绝了。”刘律师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现在又不兴包办婚姻了,都是自由恋爱,自己选的对象,怎么两三年就非分开不可了?这些人,要不是离婚太轻率,就是以前结婚太轻率。”他这话像“不求人”抓着了背上够不着的痒处,让我钻心地赞同。我不知怎么就记起了沈思和苏文清,吴闻和潘琳,甚至还想到了顾浩东对谭欣,谭欣对邵蔚。其实就算他们都是认真的,最好也不外夫妻双双把家还,必然的结果是婚姻和柴米油盐,可能的结果是离异和争夺财产,真不知所谓爱情的出路在哪里。
刘律师见我不作声,便笑道:“怎么突然深沉起来啦?”我顺口道:“我在思考人生。”话一出口,就觉得这话老气横秋,不像我这年龄的人应该说的。果然刘律师笑道:“你今年多大,二十岁过了没有?”我见他跟我开玩笑,也就没上没下地道:“你也大不了我几岁呀,偏你能感叹,我连思考也不允许,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我以为他会笑着回我“你这嘴用来当律师是真合适”,不料他一声不吭,半晌才道:“我当然可以感叹,我自己就经历过的。”我大惊小怪地道:“你离过婚啊?”心里明白这话不能问,一边骂姜鸿该死一边要饰词遮掩。刘律师红了脸道:“胡说八道。”他顿了一顿,又道:“是我父母。”我一惊比刚才更甚,话也不敢说了,只低头看脚下的泥土和小草,暗盼快到乡里的车站。
刘律师道:“我那时七岁,我父母闹离婚,起先是吵嘴,后来是撕打,再后来他们冷静些了,就协议离婚,分割财产。分家过程中又吵了一次,因为彩电的缘故。我母亲带着我弟弟走了……”我忍不住插了句“你还有个弟弟?”刘律师微微一笑,道:“他小我两岁,比你大一点,很活泼,很可爱,有点像你。母亲带他走的时候,他以为是去赶集,还说要带泥人儿回来跟我一起玩。”我心里一酸,像吃了个没熟的葡萄,不那么盼望快到车站了。
刘律师续道:“我这些话从来没跟谁说过,不知道今天怎么这样罗嗦。也许,是路太长了,不然就是把你也当个小兄弟。”他说到最后一句,自嘲地笑了。我心里却陡然升腾起强烈的同情和更加强烈的感动,一个突出的念头就是以后不管茶多茶少,一定要先把刘律师办公室的茶瓶充得满满的!
我明白姜鸿是杀不死的了,平日虽是我大占优势,姜鸿偏居心灵一隅,然而只要有足够的真诚、信任或是其他美好情感的刺激,姜鸿马上开疆拓土,大逞威风,抢占意识、思想的绝大部分。虽然这种占领是不牢靠的,但是威胁时时存在,姜鸿永远不会消亡。
我和姜鸿在往后的日子里,势将不尴不尬地僵持着,哪一方也不能取代对方。我这样想着,和刘律师坐上了回城的汽车。
乡村渐渐远了,我和姜鸿及朋友们的一段经历,也就在这儿结束。生命不是小说,我没法儿给您斩钉截铁的回答。
一九九八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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